杜光庭應該是超渡古文系列八篇以來知名度最低的作者。就算我提了他的名字與代表作
〈虯髯客傳〉,多數台灣人可能還是想不起來自己曾經「讀過這個人」。
其實他是位知名的道士,宗教作品也很多,在道教發展史上更有一定地位;這些資訊雖然在〈虯髯客傳〉的導讀或作者介紹中多少會提及,卻很少有學者將他的道教背景和〈虯髯客傳〉的內容連結起來,這就非常可惜了,因為不清楚道教的相關內容,很可能就無法有效掌握〈虯髯客傳〉的意義面向。
雖然杜光庭是否「真的」「一定」「必然」是現存〈虯髯客傳〉的實際作者,仍有討論的空間,但我認為〈虯髯客傳〉包含了很多重的道教要素,所以就算不是杜光庭個人寫成,也應是道教中人的作品。
不過,杜光庭知名度低也就算了,其實大多數台灣人也不瞭解道教。現代人通常是喪禮才會看到道士,甚至誤以為他們是cosplay,只是個普通阿伯套件道袍在那邊看小抄唸一堆詩歌咒語,就可以撈錢(當然有些假道士確實是如此)。
現存的道教,當然和一千多年前晚唐時期的道教有很大的差別。杜光庭所屬的
上清宗是「煉丹」的,但卻不是主打(你想像中那種拿個鍋不知道在煮什麼鬼的)
外丹,而是
「內丹」,可說是近代氣功的起源之一。
這派除了有明確的修練方法論,也有一套神怪世界觀和價值理論,這些論述甚至也能和帝國政治扯上關係:
李淵在起兵之初,他們一家人就和道士相互呼應,因為道教預言的末日救世主,就是姓李。
你不知道這事,甚至覺得這情節太誇張,有如小說嗎?但若認真看看〈虯髯客傳〉中的世界,你就會知道這一切沒有那麼奇怪。
腦子有洞的人們
隋朝時,平民李靖去拜訪權臣楊素,楊素無禮,李靖就把楊素訓了一頓,楊素於是正色相待。楊素身邊的歌伎紅拂女察知李靖非凡人,於是夜奔投李,李靖就帶著姓張的紅拂女跑路回太原。到了離太原不遠的靈石,在客棧碰到了一個沒禮貌的大鬍子,也就是虯髯客,但大家都很豪爽,於是就互請酒肉,交了個朋友。
李靖提及自己要去太原投奔李世民,因為李世民有帝王之相,有意爭奪天下的虯髯客說要去參考比較一下。雙方於是約在太原見面,李靖騙劉文靜說虯髯客是看相的,劉因此引介虯髯客去見李世民,虯髯客也覺李世民有帝王之相,因此再回京城找了個道士來看,道士看過後亦確認李世民是真命天子,就請虯髯客另謀他路,虯髯客於是把資產都送給李靖並遠走他鄉。
李世民即位之後十年,李靖聽聞東南方扶餘國有變,知道是虯髯客完成夢想,因此舉杯遙賀。
這故事的神怪內容和破綻頗多(像
扶餘國其實在唐的東北方),所以這故事對現代人來說是沒啥說服力的,就是當成小說來看。那唐末的人呢?我認為一般人可能是半信半疑,但也不敢完全否定其真實性,而道教中人或許會把這故事當成神蹟來看,也就是「事實」。這就需要慢慢說明。
先來看行文的結構。作者的描述並不是一開始就脫離現實,在楊素與紅拂女相會的部分,基本上還算是隋唐社會可能發生的事件,差別之處大概就是出場角色都過度豪爽:平民李靖敢吐槽權臣楊素和收留紅拂女,楊素被吐槽居然立刻改正並且爽快的放棄找回紅拂女,而紅拂女看到李靖嘴砲就願意冒險投奔。這些人都顯然過度大膽且勇於承擔風險,這種人格特質不論古今都相對罕見,但卻是武俠小說常見的人物設定,這也是金庸將〈虯髯客傳〉視為武俠小說先驅的原因之一。
但就算主角全是這種英雄人格,也不會讓這個故事成為宗教文本。真正的轉折是個小小的觸發點;這不是虯髯客大方看紅拂女梳頭那段,依唐人開放的兩性風格,虯髯客又是個胡人(他是紅毛大鬍子),會有這種動作並不特出。真正有梗的是這一段:
「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食竟,餘肉亂切送驢前食之,甚速。」
虯髯客把吃剩的羊肉拿去餵驢,那驢吃的很快。一般驢子是不會吃肉的,顯然這頭不是普通驢子,甚至是妖怪。驢子一直是道教的人士的重要座騎,活動期大約在盛唐的道士(或仙人)
張果老就是騎驢的,但他的驢是變出來的妖物,並非真驢。
因此這吃肉的驢一出來,就代表虯髯客是道教中人,整個故事也往「神異介入」的角度急轉而下,就從虯髯客腦子不正常,變成所有人都腦子不正常:
「於是開草囊,取一人頭並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
三個主角都生吃人肉,其中兩個很可能是第一次吃,卻吃得非常自然。雖然吃人肉在古中國不是什麼多特別的事,作者杜光庭所處的唐末戰亂期更是
大吃特吃,但故事背景是隋朝承平期,還二話不說人肉拿來就嗑,甚至當成下酒菜(不是吃飽,是吃爽的),那就真的超凡入聖,進入非人境界了。
故事也從這邊開始正式變成道教的傳說或寓言。這些主角開始熱衷於證明李世民的真命天子地位,先是李靖個人保證,接著是虯髯客本人認證,然後虯髯客又從京城(
大興,即後來的長安)找來一個高階道士來強力認證。就這部分來看,此故事的本旨倒不是三個主角有多豪爽,而是要從宗教面肯定李世民與唐朝的道德(宗教)合理性,這對於道教和帝國政府來說是雙贏的。
但這種真命天子的說法,並非作者杜光庭的創見。李氏真命天子或救世主的概念,在更早之前就有了。道教理論主要來自於「道家」經典,而老子姓李,因此道教自然會「尊李」;不過道教具體教團的原型,是由東漢張氏(可注意到虯髯客與紅拂女都姓張)家族所創發並傳承的,這一家有個三國人物叫
張魯頗為有名。這教團在日後產生很多分化或「copy」版,雖然講求修練,但也有軍事能量,從各經典中也可以看出他們在千年的發展過程中長期抱持末世論或末日主張,並認為信徒應該發動革命,也相信會有救世主帶領信徒來拯救世人,而這救世主就剛好是「木子李」。
或許是歪打正著,也可能是刻意創造預言,反正在李淵起兵之時,道教團體就開始和他掛上線,進行救世主「資格認證」,這也讓唐帝國在建國之初就認定道教為國教。當然,李世民因為發動
玄武門之變,這皇帝位子坐起來總是有道德正當性的問題,因此他也搞出許多相關的論述,〈虯髯客傳〉或許也可以被視為是這種企圖的具現。
但我認為杜光庭追求的是更大規格的道德正當性。他需要論證的已經不是李世民或唐帝國的道德正當性,而是在唐朝將亡或已亡(唐滅亡時他57歲,〈虯髯客傳〉可能在此之前或在此之後成形)的狀況下,表達對盛唐帝國的追想與肯定,畢竟他也算是唐僖宗時代的「國師」,講點好話是應該的。不過他後來在王建的蜀國,還是繼續當國師就是了。
該讀宗教文本嗎?
於此我們可以發現〈虯髯客傳〉對於現代人和古人的意義有明顯的差別。對當代的普通人來說,(依多數導讀所言)〈虯髯客傳〉雖然其內容有神怪成分,卻是我們認識隋唐時代人物風情的窗口,也可以接觸到最早期的武俠小說的技法,還是有其價值。不過對當時的道教中人來講,故事中一切誇張與玄妙的情結,都是可能為真的,也正是因為「當真了」,所以道德正當性才能成立。
但這是建立在宗教信仰的前提之上,當代人沒有處在道教的氛圍中,不但難以理解這一層次的意義,甚至這種內容出現在國家規範的學校教育之中,還可能引起「政教分立」、「信仰自由」等政治哲學與憲政爭議。西方國家也會爭論是否應該在中學教育體系納入基督教經典或新舊約故事,而解決之道似乎是「不講授其宗教意涵,只談其道德價值與美學價值(文學技巧)」。
不過〈虯髯客傳〉傳達的道德價值很簡單,就是信任與信用,故事角色都是一言九鼎,說到做到;但就當代倫理學的角度,這種「狂信」並不適合普羅大眾,只有主角這些半人半神或半仙半妖的怪物才有辦法做到,因為他們好像不會死,或是死了也沒差。一般人沒辦法承擔這種「剛認識一個人就完全相信他」的風險,而且客觀來講這種信任其實是種道德錯誤,不論是從演繹推論或歸納判斷,都會得出類似的結論。
所以〈虯髯客傳〉的道德價值不高。美學價值呢?這涉及文學理論部分,多數的相關學者已認定〈虯髯客傳〉有其文學價值與文學史上的意義,也基於這點將此文選入課綱之中,原則上我對於他們的主張並沒有異議。
不過我最後還是要來談一些個人的發想,一半可能是美學的,另一半則是比較綜合的考量。我認為類似〈虯髯客傳〉的俠義故事在當時應該蠻多的,現在知名度較高者應該是被翻拍過的
〈聶隱娘〉,這故事的完成時間可能還比〈虯髯客傳〉略早幾年,但〈聶隱娘〉的情節豐富程度與超現實感都高出〈虯髯客傳〉許多。那為什麼不教〈聶隱娘〉?因為太神鬼了嗎?
此外知名度較高的作品,還有提到「黃粱一夢」的
〈枕中記〉與類似結構的
〈南柯太守傳〉,這兩篇因為涉及真實與幻境的穿越,也探問了生命過程的意義,其哲學價值更高,現今大學的哲學類知識論課程有時還會特別引用做為例子。如果要從理論價值來考量,這兩篇或許也都比〈虯髯客傳〉更值得參考。那為何不選?因為這兩篇都太悲觀了嗎?
對了,〈枕中記〉與〈南柯太守傳〉這兩個故事也都有道教的要素。當我提示道教的重要性之後,你在接觸唐傳奇時,或許就會發現道教可說是無所不在,甚至是故事最重要的「觸媒」。〈枕中記〉與〈南柯太守傳〉這類「志怪」小說有來自東漢六朝的道教要素,而這一傳統又上承春秋戰國以來的陰陽家與方士資源,所以有這些內容並不奇怪,也不是特別置入的,它們就是應該出現,也很自然的會出現。
而在〈枕中記〉與〈南柯太守傳〉誕生約百年後,就是〈聶隱娘傳〉與〈虯髯客傳〉的時代。神怪的部分依然有,卻多了大量的暴力與軍事、帝王將相相關的內容。這可能是因為唐帝國由盛轉衰,戰亂變多,「俠義」小說也就漸漸受到歡迎。亂世需要英雄來支撐人心,或許就像我們現在有一缸子超級英雄片,唐末人有一缸子大俠小說,看來也就不會是多迷信的事。
再換個角度來看,唐人用道教要素讓神力英雄成為現實中的一種可能,我們現在則是用平行宇宙概念來掰出一個很像地球但不是我們這個地球的漫威宇宙,那我們真的有比一千年前的人更務實和科學嗎?我們是否仍會在現實世界中一時閃神,而誤認將有英雄救世,或幻想自己擁有神力呢?〈虯髯客傳〉在一千年前是個重要的創發,而我們是否還活在這大鬍子的資產之下,無法找到全新的出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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