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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養小孩的奇幻旅程:講不聽的阿果(二)

2018/11/20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在接觸社會學的知識之後,我開始關注教育現場的權力差距,對教育者與兒童可能造成的影響。我覺得這種關注權力差距的意識,對我跟阿果的親子關係與溝通真的很有幫助。
比方說,阿果兩歲三個月的時候,有一次午睡起床,軟趴趴地爬上我的大腿說要看影片。我正在工作,於是敷衍他:「好好好。」他也沒有硬搶,就是軟軟地坐在我的大腿上,於是我也就繼續整理上課的照片。
沒多久他就開始一直說:「開始了!開始了!」我知道這是在說「可以開始看我要看的影片了。」不過他沒有硬搶的意思,我也就繼續做我的工作。過了一會兒,我聽他聲音不大對勁,低頭看他,發現他就快要哭出來了。我趕緊切換視窗給他看,問他說:「你想要看是不是?」他說:「嗯」。我順口補了一句:「要看可以跟爸爸說啊,不必哭啦。」
才講完,就發現自己實在是個混帳──明明他一直都有在說啊!
我趕緊道歉:「你講很久了喔,爸爸都沒聽到。」他說:「嗯。」我:「對不起啦。」那時我心裡想的是:「真是秀才遇到兵。阿果是秀才,我是兵。」
  • 上一篇有提到:當阿果發現他掌握的語言能力已經可以正確被我們理解時,他也會有「爸媽講不聽」的困擾吧──真的有。

壓迫、支配或協商

在教育現場,時常可以遇見一種親子關係,小孩會視情況哭鬧來對大人情緒勒索,通常大人會說:「你好好說,哭鬧也沒有用。」但假若仔細去檢驗他們日常生活的互動,可能會發現小孩其實都有在說,只是:
小孩如果用「太和緩」的方式去說,大人要不是如我那般裝傻聽不見,要不就是動用自己的權力駁回小孩的要求。長此以往,小孩會視情況用「升級」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要求,是很可以想像的事。
我在工作坊裡時常建議家長可以做一個客觀的統計,來瞭解自己跟孩子之間的權力差距。這個統計很簡單,就是在三天內計算每一次大人跟小孩發生意見不合時,最後究竟是誰的意見勝出。在我想來,由於大人與小孩的權力差距非常巨大,在一般親子的關係裡,只要有30%能夠聽小孩的,小孩大概就會覺得「非常自由」了。
以阿果的例子來說,由於我們有意識地進行讓孩子自主的教養實驗,大概有70%意見不合都是聽他的。傅柯說「有權力,就有抵抗」,這句話套在阿果的例子上,就是「沒有權力,就沒有抵抗」。
然而,無論怎麼樣有意識地想要進行自主的教育實驗,生而為人總是有不想聽阿果的那30%的時刻。在這些時候,我們跟阿果展開協商。
在阿果兩歲三個月的某天晚上,我跟阿果進行了一場協商。那天晚上阿虎去買晚餐,我抱著帶阿果去散步。東繞西繞了一兩圈,他看到文具店,想進去逛。我擔心他冷,自己也累了,就沒有馬上放下他,跟他商量一下。
我說:「我不想去耶。剛才爸爸陪你散步很久了,現在你陪我回家好不好?」阿果不要,在我身上扭來扭去,我只好放他下來。他往文具王跑去,我跟著他走到旁邊的自助餐,人行道上沒什麼危險,我就坐在自助餐旁的護欄上,宣布:「我不要去。」
阿果回頭看我一臉臭臉,開始裝可愛,把臉躲在電線竿後面,時不時露一點出來看著我笑,我差點笑出來,可是因為實在很不想去,所以就忍住不笑,堅決表示我的不配合。
眼看這招沒用,他又指著一旁馬路上的汽車跟我閒聊:「車車耶!你看!」我也不理他,用手指了指工作室的方向。他也指了指文具王的方向,我搖搖頭,又指了指工作室的方向,他也搖搖頭,指了指文具王的方向。
就這樣堅持五分鐘左右,他說:「好。」然後跑過來讓我抱他回工作室。
在意見不合的時候,我們的意見通常是用上面這樣的方式被阿果接受。另一方面,當阿果有一個意見要表達時,我們會盡量積極去回應,這讓他不需要考慮更加激烈的方式。在兩歲半左右的時候,假如我跟伴侶投入在談話裡忽略他的感受時,他會舉起手臂伸直,將手掌攤開,沈默且堅定地放在他前方,或者擋在我們的眼前,提醒我們是該跟他說話或聽他說話的時候了。
不過,即使如此大多數時候我們的溝通都很順利,但阿果仍然有兩種情況下是沒辦法溝通的。第一種情況,是阿果虛弱的時候,譬如很想睡覺或沒睡飽的時候,或者生病的時候,都非常難對話;第二種情況是「很想要」的時候,譬如在百貨公司的玩具部,沒逛到他滿足,就沒辦法說服他離開。
只是轉念一想,我跟我伴侶在這兩種時刻也沒有多好相處,實在也沒什麼資格可以對阿果挑三揀四的。

自主的展現

有一種說法認為,小孩的「秩序感」,或者說對秩序的需求,是從外部習得的,簡單地說,就是大人要規定小孩,小孩才會理解到「規定(至少有時候)很重要」。這些人常引用兒童發展學家皮亞傑關於「兒童的道德發展是由他律過渡到自律」的推論,來支持自己的主張。
不過史英反對這個說法,他在〈誰主張體罰?──澄清「他律」的迷思〉這篇文章裡,主張這種說法是因為翻譯不當所造成的誤解。自律的原文是autonomy,他律的原文是heternomy,史英認為autonomy應該翻譯成自主,而heternomy應該翻譯成非自主。而皮亞傑的原意,應該是「從他主過渡到自主」才對。
這篇文章我在阿果出生之前就讀過了,對我來說很有說服力,也符合我在教育現場的觀察。不過我遇見的小孩大多是小學以上的,還是非常好奇對於很小的小孩來說,秩序感究竟是透過什麼樣的方式展現,於是在生了阿果之後,當然也是要來「透過實驗觀察」一下。
首先,我們決定要盡可能不給予單方面制訂的規則,並且仔細觀察小孩究竟會不會「長歪」,據此來決定接下來的行動。大概在兩歲四個月的時候,我們就發現了阿果會制訂規則,有時甚至會要求我們照著他的規則行動。
第一次發現阿果對秩序的要求,是他在排積木,把樂高那類的積木排成一條直線。這些積木有高有矮,但都是瘦長型的,他把這些積木按照一定的間格,像是骨牌那樣排成一條直線。另外一次是他讀書到一半,突然把書闔上,把幾本書排開成一圈,用骰子開始在書上照順序丟了一圈又一圈,看起來像是在重複同樣的事情。我發現之後,仔細研究他的行為,發現其中的規則是:
  1. 每一本書上丟一下
  2. 骰子丟到書本外的話,要重丟
  3. 逆時鐘丟
  4. 丟一圈就算完成
他丟了兩三輪,發現我在看,就叫我去丟。我照著我理解的規則丟一輪,得到他的肯定。接著換他丟,他丟完一輪以後,示意換我丟。這次我故意不照規則丟,結果馬上就被他把骰子搶過去,這遊戲就結束了。
以阿果的例子來說,小孩在掌握口語的聽與說之前,就已經擁有對規則的需求,開始嘗試安排規則來「規範」外在世界。當然,他要安排的對象不會只是自身的行動,也包括跟他密切互動的我們。
他兩歲七的月時,有一次在一樓吃完飯,我跟阿虎上樓工作,阿果在樓下跟阿婆玩。玩夠了,阿果要上樓,喚我下去抱他。我走到樓梯間,看見阿果趴在最後一階,仰著頭看我。我走下去,到離他還有六階的地方。我想要讓他練習爬樓梯,於是說:「我走一格,你走一格。」
我往下走了一格,說:「換你啦!」他笑呵呵地往上爬了一格。我又往下走了一格,他又往上爬了一格。又重複一次,我們就「相遇」了。接著,我往後退了一格,說:「換你啦!」他楞了一下,想了想才搞懂我的意思,笑呵呵地往上爬了一格。就這樣一直重複,我們就快到二樓。
再兩階就上二樓時,他開始唉唉叫,要我抱他。我以為他累了或懶惰,所以不想爬了,就把他抱起來,直接走上二樓,準備開門進房間。可是他不讓我進去。他唉唉叫指著樓下,說了些我聽不太懂的「話」,我花了點時間跟他核對,才搞懂他是要我抱他下樓。
這時,我以為他是想要回一樓玩,或者想要重新玩一次「一人一格」的遊戲。於是我就抱他下樓。到了一樓,他要我把他放下來,他揮揮手,說:「上去啊!」我以為他又改變主意要上樓了,就蹲下來要抱他,他卻不讓我抱,揮揮手說:「你上去啊!」
我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照他說的做,走到一二樓之間的樓梯間。等我就定位了,他趴在第一階上,說:「抱抱!」我恍然大悟。他竟是要回到「一開始」的狀態,然後做他一開始想要做的事:被我抱上樓。
所以,「上樓這個結果」不是、或不只是他要的,「被抱上樓的過程」也不是、或不只是他要的。
對他來說,趴在一樓呼喚我,然後我下樓去「像那樣抱他上樓」,這一整件事有一個不可或缺的「什麼」,被我突如其來的提議(遊戲)給破壞了。他雖然開心地和我一起玩了遊戲,但仍舊希望我可以陪他回去完成那個「什麼」。
上面這段經歷,讓我驚訝於小孩竟然會有這麼複雜而(令我)難解的「秩序感」,堅持於那個一定要達到的「什麼」。在那之後,我再也不懷疑小孩會有秩序的需求,於是我的關注就轉向其他的事情了。比起秩序,我更在意小孩對自己有什麼要求,又會怎麼樣去實踐那些自我要求。
在另外一次的經驗裡,阿果兩歲八個月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們一家三人懶在床上,阿果玩手機,玩著玩著,問我跟阿虎要不要玩。我們都說「要」,阿果說:「我先玩,然後換爸爸,然後換媽媽。」
他玩了一次,把手機遞給我,趴在我身上看我玩,我玩死了,他把手機接過去,說:「我看一下。」裝模作樣地弄了一會兒,他說:「換我玩了。」阿虎馬上抗議:「咦,不是換我?」阿果反射地回應說:「我先玩…呃…呃?」
一瞬間,他好像從「中邪」裡突然醒過來,發現自己正「無意識」地要違反規則,而自己笑了出來。看見他這樣,我跟阿虎都笑了。接著,阿果笑著把手機給阿虎,說:「換妳玩。」
對於阿果竟然可以克制自己想要玩手機的慾望,依照他自己早先的安排順序將手機交出來,真是讓我們大吃一驚,畢竟這是在我們的教育現場裡,那些大孩子們都做不太到的事。
在事後的討論裡,我們認為阿果之所以能夠從「無意識」中醒來,注意到自己設定的規則並且要求自己遵守,也許有一個重要的前提,那就是阿果的物質跟心理都不至於匱乏。跟被嚴格管制使用3C產品的大孩子們不同,他平常幾乎都可以自由地使用手機跟電腦,錯過這次機會,下一次並不會很久。
  • 嚴格管制的做法可能會造成戒斷症狀,我並不建議。

像成年人一樣軟弱

在阿果長大到六歲之後的時候,我們也開始關心這份自我要求在學習上的展現。從六歲開始,阿果唯一持續進行的技藝練習是鋼琴,在七歲的時候,老師開始安排跟其他孩子一起進行的發表會。
阿果在學習鋼琴這件事上有個名言是:「我當然也想變厲害啊──如果不用練習的話。」能夠說出這種坦率名言的傢伙,當然也不會刻苦練習,但發表會終究是在人前展現自己,我跟伴侶都很擔心他會因為在人前表現得不好,而喪失繼續練琴的動機。
於是練琴就成為我們家大人跟小孩拉鋸的戰場。強迫當然不是這個自主教養實驗的選擇,但因為長久以來阿果在物質與精神兩方面都很充沛,於是幾乎可以說是一個無欲則剛的人,面對這樣的人,我們也想不到什麼讓他願意投入練習的方法。
那一天,演奏會在即,我決定要破釜沈舟,試著把所有的情況都一次分析給他聽,假如他還是決定不要練習,那就算了,我們大人就不要再管了,把練琴這件事情完全交給他自己面對。
我對他說,第一條路是大人們撒手不管,琴跟他的關係,終究是琴跟他的關係,我們就等著被他要求就好了。老師那邊假如願意的話,就也不要備課,等著被要求再回應,表演也是他練好了再報名;假如老師不想要這種教學狀態,那也就只好認了,等到有一天想要練習了,再回去請老師教。
第二條路,就是針對自己意志力不足難以展開練習的狀況,設定一個規則來逼迫自己,由我來協助他辦到。比方說,沒練完進度之前,不要去看平版,假如跑去看了,我就在外面把網路關掉。
阿果猶豫了很久,選了第二條路。當天開始,他坐在琴前面,重新面對自己跟琴的關係。重彈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琴聲聽起來是緊迫的,不像往日那麼快樂。彈了約十遍之後,他趴到沙發上,埋頭到抱枕裡。我走過去抱他拍他,他微微抬頭看我,臉上有淚。
看見他這麼傷心,我也覺得心疼,又建議他「不如算了吧。」但阿果搖搖頭,只是靜靜地掉淚。他媽媽也過來抱他,我在旁邊說了一些我跟吉他的關係,包括現在三腳貓的結果,想要讓他不要有一定要練到很厲害的壓力。他也知道我吉他彈得爛,就笑了吃來。
過了一會兒,他又自己回到琴前,這次又是不同的琴聲,而且一次一次都不同,一遍輕挑,一遍穩重,一遍又輕盈,但總是會錯上幾個鍵,終於他氣憤地擊打鍵盤。媽媽過去抱他。我們又提出算了吧,他又搖頭。既然不放棄,我建議不如調整進度吧,今天練好半首曲子就好了。他這才點頭。又休養了一會兒,他再回到琴前,終於把半首曲子好好地練起來。
一直到八歲的現在,雖然他仍然保持著「假如不用練就變強那就好了」的態度在學琴,但鋼琴課一直是他堅持要去上的課程,至今幾乎不曾要求要請假或偷懶,即使在家裡剛購買switch,連我都想偷懶不去工作的時期,他也仍然準時主動出門上課。
雖說在許多大人的眼中,對於鋼琴,這種自我要求的程度大概不太「及格」,但對我們來說,鋼琴跟他終究是他們的事,他要怎麼要求自己,也終究是他自己該設定的。就像大學生面對課業,或一個成年人面對自己的業餘興趣,甚至是工作一樣。
阿果這種自我要求的例子,除了鋼琴之外,還在一種叫做Minecraft(台灣常稱之為「麥塊」)的電腦遊戲裡見得到。那是類似「數位樂高」的遊戲,玩家可以在裡面設計和修築建築物。我見過他反覆進行枯燥的操作將近半個小時,就為了蓋出一間他設計的房子,這種反覆操作的耐心,我自忖完全沒有。
透過這些觀察經驗,我深刻瞭解到,自我要求可能是人天賦的能力,而一般大人之所以會認為小孩缺乏自我要求的能力,除了「沒想到自己其實常常沒有自我要求的能力」、而對小孩設定要求過高的雙重標準之外,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忽視或貶抑小孩投注自我要求的項目,比方說電玩或手工藝。
簡單說來,小孩可能常常在自我要求,只是並非投入在那些大人想要小孩投入的範圍,而大人因此就看不見了。

總結

這個實驗進行了八年多,阿果也已經八歲多了。(是的這是廢話)
隨著阿果年紀的增長,我們就越覺得沒有需要「為他立界線」的地方了。那些對他有益而他想要做的事情,因為沒有彆扭傲嬌的理由,他也就心甘情願地去做了;而那些對他有益而他不想做的事情,我們就是好好向他並陳厲害。當然,即使如此,也是有那些他即使知道對他有益,他也堅持不去做的事情,假若不會造成什麼不可回復的傷害,我們也就讓他自己去「犯個傻學個經驗」。
至於那些會造成「不可回復的傷害」的事情呢?老實說,我們還真的想不到,有什麼這樣的事情是他執意要去做的。
總之呢,這篇文章不是要說「大家都不要管小孩就對了」,也不是要說「像我這樣教小孩,小孩就會乖」,反而是想要透過這樣「積極不教」的教育實驗,來緩解大家「忙著教」的教養焦慮。
我們是這樣想的:我們也許不是教得錯了或教得不夠,反而是因為總是太想要教了,而看不見孩子當下的狀況,也看不見被妨礙的親子關係。
假如連我們這樣都「不怎麼教」的小孩,也可以長得如大多數人般「知道事理」,那麼大家也許就不用太在意那些「像我這樣教『才』不會變壞」、「要立界線小孩『才』不會予取予求」的教養威脅,而能夠冷靜下來,好好地經營自己跟孩子的親子關係。
假如你們的親子關係是「愛」而不是「控制」,我想,你說的話他就會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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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駿逸
盧駿逸
從2008年開始,我持續待在光合人文/教育工作室的合作式教育場域裡,這是一個師生比大約1:4的教育現場,我陪小孩一起工作的主題包括社會議題、科學、歷史、創作、自助旅行等等。除了陪伴小孩之外,我也和父母一起面對教育上的各種難題,像是自主學習、親子關係、兒童發展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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