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皮囊之相,有時真實卻令人難以直視。
而我們外科,雖具有透視血肉之軀的手與眼;但若非親身經歷、親眼所見,難以傳達那悸動震撼、或心碎崩壞萬分之一。
從阿月進來診間時,我就看到了後面的預期治療。
乳癌拖了一年多、從未接受正規治療、只有用草藥自敷、直到腫瘤吃穿皮膚開始流血不得不就診…
每一個乳癌末期的人,都有相似的曲折,但來到生命盡頭面前,都一樣。
一檢查,果然已經多處轉移,其實不意外,看喘的頻率、抱怨起全身疼痛的狀況,乳癌最容易轉移的遠端器官:肺、骨、肝,已經佔了前兩個。
開始住院治療後,才慢慢了解到這不只是病人跟醫師的溝通問題,還有很大部分是家屬的。
阿月先生,完全無法接受病況的發展。
幾次阿月瀕臨昏迷、正要緊急決定是否插管急救的當下,都可以感受到先生的糾結、不捨、崩潰、反覆猶豫不覺。
待阿月好不容易慢慢穩定之後,悠然恢復清醒,吸著氧氣罩,雖然虛弱到無法說話,但晶亮的眼神,依舊表示著清楚的「不急救」。
我從疑惑、到花了許多時間去聊去理解,到最後尊敬與尊重,我懂了。原來這是病人漫長十多年從個人生活經歷、生死觀、宗教信仰等等所得出的結論,她從第一時間出現「自己可能得了癌症」這念頭起,就坦然、沒有遲疑過。
在一次次的對談當中,總算反覆確定了病人本身的意志。
我:「我懂了,我一定會好好尊重你的。」
為了不讓情緒化的先生干擾,我們找了好多機會才能不受打擾的情況下深度對談,整個團隊一起、個管師、安寧護理師。
阿月嫂不是不懂,她顧過太多至親的最後時刻,她太懂了。
但,放不下的是先生。於是,反覆出現了幾次:病人清楚表示要拒絕急救(
DNR)、但是一昏迷後先生又表示要急救到底,這樣兩種完全相反的決定。
先生:「你們護理動作可以輕柔一點嗎?」、「我們不是用了自費的好藥怎麼效果沒出來?」、「剛才那是甚麼安寧團隊的?有誰叫她來嗎?為什麼要讓她來?有甚麼話要跟我太太說?都跟我說就好!」
被留下來的,有所虧欠、心有不捨、太多纏繞,先生也需要被關懷。
太太已經太累了,想要好好解脫。
但先生只要一看到太太因為低血氧稍微陷入昏迷,就立即衝出病房:「急救!我要改急救到底!」儘管沒多久,太太又悠然醒來。這可是完全違反太太本人的意志啊……
我問:「妳先生在公司是主管嗎?」
阿月嫂微笑點頭。
我說:「看的出來唷,他很有那個架式。」這已經是婉轉到不能再婉轉的說法了。
阿月嫂燦笑,那是充滿著愛與寵溺的笑,生命最能被刻畫的由愛澆灌出的花,在笑裡綻放。
我:「你能好好跟先生講嗎?他真的很關心你,也感覺得出來他捨不得你。但是,有很多最後時刻重要的話,你現在不講,會不會睡一覺就沒機會講了不知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跟他說,好嗎?」
又是微笑,眼神裡有光。
隔沒幾天之後,阿月嫂再也沒有醒來。
阿月在最後最後還擠得出一口氣的時候說:「你要尊重我」,終於讓先生流淚點頭願意放手。
最後的時光,請好好的道愛、道謝、道別。
儘管,身為乳房專科醫師,我得知化驗結果,阿月的乳癌類型是非常非常溫和良善的,如果在早期適當治療,平均可以再追蹤控制十年、十五年。
乳癌跟其他的不同,其實是慢性病的概念。
但在早期關鍵點決定的當下,就決定了命運。
送走了阿月一程,心中無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