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閱讀藍佩嘉教授的《拚教養》,一邊回想起成長歷程的諸多時刻。
大約三四年級的時候,我去過安親班。有次午休後,安親班老師叫起所有同學,詢問是誰沒把廁所外的水龍頭旋緊,讓水一直流。老師問了三次,依然沒有人自首。隨後老師便拿出「愛的小手」,打了每一個人的手心。或許我就是在那時學會了什麼叫做「委屈」。
我在安親班還學了圍棋,在九乘九的小棋盤上。一種學會新東西感覺滿厲害的成就感讓我一回家就教弟弟下棋,後來加上《棋靈王》動畫的推波助瀾,我們說想學圍棋,便一起去附近的長清棋院開啟正式的學棋之路。或者應該說,爸媽就真的讓我們去學棋了。
這圍棋一學就是三四年吧,回想起來上課要錢、比賽也要錢,不只要錢也要花時間。總有幾個週末,爸媽會帶我和我弟一起去圍棋比賽會場,我們會一起瀏覽選手手冊,尋找和我們一樣特別的姓氏;我們在每場棋局之後回去找爸媽,有時笑著,有時哭喪著臉,還有一起在會場邊吃午餐。
直到我上了國中,課業壓力驟升,加上總是比不過老弟(和老弟下棋時棋品就會變得很差,因為怎麼下怎麼輸),我就漸漸不想下棋了。那時好像有和爸媽說,我升到初段就好。現在也不知道那張初段證書跑哪去了。
除了圍棋,小學還有學鋼琴,不過怎麼也想不起來學鋼琴的起始點是什麼,只知道哥哥、我和老弟都是向同一位老師學琴。現在想想,那更是花時間,因為學鋼琴是一對一,家裡的鋼琴也只有一台直立式,三個小孩都輪完一輪大概半天也過了。而當時接送的應該大多是我媽,有次印象特別深刻,那天課後媽媽來接我,老師送我到門口,便和我媽聊了起來。我站在一旁聽著,沒想到道別後轉身往電梯走去就開始掉眼淚,我媽好像被我嚇到,但我當下好像什麼都沒說。那眼淚,是因為我聽著老師和我媽聊著我哥和我弟,就是沒聊到站在那兒的我。
鋼琴從小學二年級練到國中,之後也像圍棋那樣,選擇不繼續上課,但自己還是會找曲子彈彈,而且我總是要求我弟不能和我同時練同一首,因為那時的我禁不起他練起來總是比我快好幾倍。少數不讓我感到比不上老弟的是畫畫和合唱,小學曾短期去雄獅美術和畫室上課,到現在都還記得用水彩練習貝殼靜物畫、參考昆蟲圖鑑混和蠟筆和水彩畫出蜻蜓的翅膀;合唱團則是三四年級的時候自己說要去甄選,後來一路唱到小學畢業,更留下登上國家音樂廳演唱《布蘭詩歌》這樣光榮的回憶。現在我明白,這些都是多珍貴的文化資本。
從小我們學習這些事物的資源不虞匱乏,是萬分感謝父母捨得花錢與花時間在這些地方。除此之外,我更好奇《拚教養》所談的「親職敘事」,在我的父母身上又是什麼樣的描述。藍佩嘉教授認為親職不會單純的複製階級結構中的既有模樣,而是父母會「把自己的生命經驗當成對象來看待與反省,從而定位自己的教養態度與實作」,建立自己的「親職認同」並「想像孩子的未來」。過程中,家長可能會選擇承襲自己小時候被教養的方式(「複製」),或是不想和上一輩一樣(「斷裂」),關鍵都在於若回想起自己的兒時經驗,喚起的是幸福、快樂、踏實,還是壓迫、恐懼、憤怒。
這讓我立即聯想到,曾聽過往就讀私立中小學的爸爸提過不想讓我們讀私立學校,是因為自己就讀的經驗裡有很多不愉快;至於我們家三個小孩都沒補習則是爸媽都認為我們可以、也應該靠自己的努力,因為他們亦是這樣走過來的。我想我的父母這麼願意投注成本讓我們依據自己的喜好學才藝,或許也是因為他們曾在類似的經驗中獲得許多正向感受(例如媽媽常談高中加入學校樂隊的快樂)。這些想要給予孩子什麼、提醒孩子什麼、期待孩子什麼的背後思考,細說起來都是一種信念與選擇。
由此延伸,我也突然開始在想,所有我相信的教學姿態與教育哲學觀,其實同樣是一種「反思敘事」後的「選擇」。每位教育工作者勢必也會有屬於自己的「教職敘事」,因為教育工作者如同父母需要做出許多選擇,例如:在孩子犯錯時選擇怎麼回應(要懲罰?要罵?要好好說到他懂?);在孩子學不會的時候選擇怎麼教(要教到他會為止?或任他去也沒關係?);在面對一整個班級時選擇怎麼經營(要有紀律?要溫馨友善?要講求競爭?)。當我們問自己:「為什麼我這樣選擇?」那個「因為……所以……」將如同鄧不利多的儲思盆一般,讓我們看見自身記憶之中,求學經驗喚起的是什麼感受;又是哪些時刻、哪位教師的身影,已經在那個年紀還小的我們心上烙印了「好老師」與「不好的老師」的模樣。
而我認為發現這些經驗與思考的連結,是最有趣也最珍貴的過程,因為它讓我更加專注於過程,而非對錯或成果;它讓我更加感恩,因為每個當下總是不確定好不好的選擇,都是充滿愛而夠好的。無論是作為父母,或是作為教師,抑或僅是作為一個人,反思如何去愛,是那樣複雜又可貴,彷若檢視寶石上的細紋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