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白先勇〈遊園驚夢〉 (作者：吳柔儀)

更新於 2020/12/29發佈於 2020/12/29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在遇到這一篇文章時，我想讓學生先了解這篇小說裡兩個重要的寫作手法，接著可以嘗試帶學生從平行敘事這樣的對應手法去看文章內、外幾層對應關係。最後，從錢夫人這趟遊園驚夢帶到這篇文章存在於高中課文中的意義。

對於最後文本價值這一部分，我沒能提出自己獨創的想法，反倒是課堂上聽老師說「選擇」這件事而產生了一些思考，聊以記之。

白先勇〈遊園驚夢〉一文，以錢夫人出席竇夫人票友宴為中心，牽出今、昔兩線，其意識流敘事使兩線緊密相纏，平行敘事手法則使今昔對比鮮明。也因為如此，對高中生來說這不是篇容易閱讀的文章，好在仍有線索可循。

閱讀中可以發現，不斷觸動錢夫人回憶的，是宴會的性質（票友宴）與過程。作者巧妙地設置入席就坐、勸飲花雕、「夫人」稱呼、唱遊園等開關，引錢夫人喚起記憶，使整篇文章在今昔間反覆切換，後半段的切換更是頻繁得使敘事近乎破碎，正呈現錢夫人紛亂的內心。

除此之外，更可以輕易觀察到，作者描述兩場宴會的人物衣著、動作的用詞相似度極高，如複製一般，使得兩場宴會中與會人的地位、關係，都能清楚對應，如穿著紅色系緞子旗袍的月月紅與蔣碧月、都著烏光水滑靴子的鄭參謀與程參謀。若能觀察到今昔切換的關鍵銜接處與相似的描寫方式，就能理解建構這篇小說的重要敘事手法。

這樣的平行敘事在文中映出今昔，甚至隱隱暗示未來，於文外更處處暗合戲曲〈牡丹亭〉。尤其遊園時的唱詞「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都似這般付與斷井頹垣」在小說中能映射出多種解讀。

戲曲中，這句唱詞表面說杜麗娘於花園所見，實際上比喻杜麗娘風華正茂卻無人欣賞。在小說的昔日敘事線中，青春正盛的錢夫人嫁給錢將軍，即使錢將軍小心翼翼地捧著疼著，她對愛情的渴求仍無法滿足。奼紫嫣紅對斷井頹垣，正是杜麗娘一般的境遇。也使得她與鄭參謀有了一場春情蕩漾的夢。

於今日敘事線中又何嘗不是如此？

對錢夫人來說，這次宴席應是來臺十數年頭一遭，才讓她慎重地拿出箱底杭綢裁製新衣。宴會中卻發現，此刻竇夫人與所有賓客正如燦爛盛放的花，她是闖入的遊園者，卻不再是與花交相輝映的青春少女。至此，她察覺自己更似園中那堵崩毀沉寂的斷井頹垣。

或許，從來姹紫嫣紅開遍，都似這般付與斷井頹垣。

對應今昔兩次遊園，小說裡有兩次驚夢。

一次是錢夫人回顧昔日那場愛情美夢。她曾經以為自己在鄭參謀眼中看見愛情，卻在昔日南京的宴會中發覺，鄭參謀也是這樣看著月月紅。另一次驚夢則是整場宴會上所有今昔對比，使她不得不驚悟過去繁華如夢。

在這裡，「驚夢」似乎擁有兩種意涵，一是自夢中驚醒，二是醒後驚覺只是一場夢。兩次驚夢為她帶來不一樣的意義。

從愛情中驚醒，即使是夢、是冤孽，即使留下一輩子走不出來的罪惡感，錢夫人仍說「可是我只活過那麼一次」。從過往中驚醒的當下，或許她也發現了，數十年人生同樣如夢。放尺度來看，時代舞台上起落的所有人或許也是執著於一場夢，沒有不凋的花，沒有不被淘盡的風流人物。

課堂上，老師從時代的逝去談到人生的選擇，認為錢夫人往往是被人選擇而隨波逐流，期待大家能於盛開時慎重做出每一個選擇，並在即將凋謝的最後能平靜而無憾。這樣的期望貼近學生、明亮且溫暖，但我忍不住設想另外一種解讀方式。對於錢夫人來說，她會不會已經盡她所能地做出選擇了？

很多時候，我們其實無法完全掌握情況再選擇，常常是走一步看一步地，按自己擁有的資訊去賭。

就如藍田玉決定嫁給錢鵬志時，月月紅嘲笑說「錢鵬志好當她的爺爺了」，她必然知道榮華富貴不是自己最想要的，卻沒有辦法看到其他更好的路，也料不到自己對愛情的期待那麼深。於是她下了注，戰戰兢兢扮演錢夫人該有的樣子與派頭，卻攔不住渴望，有了那段垂死掙扎般的偷情，而後夢碎。錢將軍離世、遷居來臺後，她作為錢夫人僅有的榮華富貴也失去了。時隔多年，這場宴會上，唯一能讓她燃起高昂情緒的，居然只有那段被所愛背棄的回憶。

看起來她是賭錯了，沒有看清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

但若當時藍田玉選擇了所愛會如何呢？是否可能因愛人負心或戰火延燒而受到折磨？按當時社會對賣唱姑娘的看法與這篇小說的時代背景來推測，不無可能。平行世界的她，不一定會滿足於另一種選擇與命運。

無論如何，我們看到她認真地做出選擇，而後發生的事情卻出乎意料。最終，她回顧一路以來所有斟酌與陷溺，才發現再怎麼小心翼翼，都敵不過時代和命運。

既然如此，選擇又有什麼意義？

隨著這趟遊園，我們能看見人們如何盡力抓住命運中微小的能動性，或許還能觀察、思考的是，在驚夢那刻，他們如何看待自己的選擇？反觀自己，是否能選擇如何面對自己的選擇與命運？

或許認真做出每個抉擇，不一定能成就無憾的人生，但知道已經盡力，而能不後悔地面對夢醒時分，也已經足夠可貴。

後記：

前陣子和實習老師柔儀一起共備遊園驚夢，也一起上完三個班的課，過程發現我們兩個人對於該文章的理解與詮釋角度不大相同，這實在相當有趣。後來，我就請柔儀把她對於讀這篇文章的想法及感受寫下來，透過我們兩個的對話，或許可以呈現我們對於〈遊園驚夢〉的不同面向的觀察與理解。

相關閱讀：黃健綸〈遊園觀看，驚夢告別：在白先勇〈遊園驚夢〉中看見人生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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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在思考，當一位高中國文老師到底要教什麼？或許，透過文本，陪伴學生一起面對青春成長的焦慮，帶學生看見生命的更多可能，讓學生思索自我與社會的連結，就是教國文最重要的事。教了幾年發現，我的青春好像都在這裡了，於是，決定慢慢寫下些什麼，聊以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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