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圖書館的途中,會經過一片稻田,從穀粒開始結成後,常常蹲在田邊拍照。晚上六點,返家的車流稍歇,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田邊小路的盡頭有座安養院,常有外籍看護推著輪椅從路底走來,戴著耳機,音量大到四周都能聽見。輪椅上的老人,細管自身體延伸而出,垂著頭,把表情藏在印有宮廟名稱的鴨舌帽下,即便田裡不時傳出巨響,也無動於衷。
那巨響是最近才開始的,稻子發黃的速度很快,直挺的稻稈也逐漸被飽滿的穗拖著彎下了頭。麻雀看見,成群結夥地來搶。剛開始,農夫在田的四周插滿竹竿,用細繩綁住塑膠袋的左耳,任其在風中狂舞,企圖擾亂麻雀的降落。起初幾天很有效,雀群警戒著這些不可預測的物體,只敢在電線桿上觀望。幾天後,塑膠袋的活動範圍被看透,雀群開始在往攻擊範圍外侵略。於是農夫搬出空氣砲,每隔一段時間就「砰!」的一聲,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圖書館都能聽見。砲響瞬間,雀群飛起,在空中旋繞成各式形狀,過沒多久又飛下來,砲聲對牠們來說似乎成了中場休息的提醒,對我而言也是,已習慣讀到第二響時起來伸個懶腰,第四響起來上個廁所。
後來,開始規定出門要戴口罩,我不敢再去圖書館。出門買晚餐時,即便口鼻隔著一層纖維,還是能嗅到空氣中有死的味道,有恐慌的味道,有崩解的味道。人類深怕呼吸也會致命的時刻,才輪到大地好好呼吸。收成完的魚塭無水可蓄,乘著竹筏的打氣機在岸邊擱淺,龜裂的池底長出一片草原。而乾旱也讓花朵增豔,植物深怕是自己最後一次開花,將危機感化作亮彩注入花瓣裡,在路旁綻出一排紫紅。
又經過這片田時,發現稻子已經收割完畢,未除的草根像燃盡的香尾,在田裡整齊排列,大地耗盡香火終於求來一場長假。於是突然想起,好久沒聽見那砲聲,它是在哪一天消失的?習慣的建立總有個憑依,而憑依最終只能靠習慣來悼念,畢竟生與死捱的那麼近,有些事就這樣無聲息地從生命中抽離,發現時,已過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