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近年來媒體與諮商心理師公會的宣導,有部分民眾越來越有機會聽聞「諮商師」這個角色,但礙於「向別人談我們的家務事不太好」、「家醜不外揚」、「會去諮商的人就是有問題」、「尋求幫忙很丟臉」這些代代相傳的觀念,不少民眾在來晤談時,都會提到身邊親友對於諮商的顧慮甚至反對,甚至因為自費諮商的費用通常都不便宜,所以「別人幫我出這筆錢,我會覺得不太好,但我自己又出不起」、「我沒賺什麼錢,可以來諮商嗎?」、「某某某幫我出錢,他問我們說還要談幾次?」這些都常會變成晤談室中討論的議題。
因考量諮商倫理的保密原則,本文不會提及我在諮商室中會如何與個案討論以上議題,只會粗略反映我在晤談室中廣泛觀察到的現象。我想透過本文去論述我怎麼看待「不在晤談室中的親友們」對個案與諮商晤談關係的影響,也間接映照出台灣整體社會文化對諮商的觀感,作為我個人接案心得的整理。
多數民眾會前來求助,常常都是出於狀況已經火燒屁股、自己已經感到一定程度的「嚴重」或「無力」才會來晤談,或者是透過精神科轉介,或者自己明顯感覺到自己想死,才覺得應該要來找諮商師處理一下,很少有民眾會在「心情不好」或「覺得有煩惱」或「感到困擾」的時候就來尋求諮商的協助,以上的現象往往跟我們習慣「靠自己」有關,遇到事情覺得要「靠自己處理」好像才代表自己「夠有能力」,甚至自己才感覺自己是「夠好的」。
有些民眾身邊會有善良的親友「提醒」或「建議」他:「你要不要找諮商師聊一下?」然後因為以上的「提醒」或「建議」而預約諮商。一方面我覺得很好,感謝這些親友知道諮商的管道,讓「有煩惱可以來諮商」的概念可以傳播給更多人知道;但另一方面,我也會覺得有點小尷尬,有些民眾在聽到親友們這樣說之後,會因為「別人覺得我有問題,我應該要來處理一下」因而來談,那麼,究竟他來諮商的動機是什麼?他是否想要來晤談?他怎麼看待他現在人生的處境?這些都是很值得思索的問題。
還有部分民眾是來晤談之後,會很擔心「如果我家人知道我來諮商,他們會怎麼想?」通常這一類民眾,在諮商的關係上面,可能就很難穩定維持,除非在晤談中,有充分針對「家庭關係」這個主題討論。要充分討論的方向包括:家人怎麼看待諮商?家人的意見對你的影響是什麼?不然,通常在民眾一面接受諮商,一面向家人隱瞞自己接受諮商的情境下,晤談往往較難走深,也較容易中斷、無疾而終。
我也遇過不少民眾談一談,談一段時間之後,表示他身邊親友明示、暗示希望他不要再繼續談下去,或者一直好奇詢問他:「你都談了那麼久,阿還要談多久啊?」然後民眾就會來詢問我說:「老師,我們還要談多久?」我覺得諮商是不斷自我探索、釐清自己是誰、自己想要什麼並從中修練、成長的過程,坦白說,自我探索與成長本就是沒有期限的,端看你想處理自己的議題到什麼程度,你希望你對自己的了解可以深到多深,甚至是你有多大的勇氣要去認識真實的自己。當我進一步開始探討民眾何以這樣問,大致發現可能有以下幾種因素:很可能出於他無法回應身邊親友的焦慮;也可能來自於他本來就不太能分清楚人我界線,分不太清楚自己的需求跟身邊親友的需求分別是什麼,所以把自己想問的跟別人想問都混在同個問句裡問出來;或者是他即便清楚自己想問什麼,但又不太想承認是「我」想問,怕這樣好像在質疑諮商師晤談沒效果,或是有其他的擔憂,所以問了一個他自己想問、卻包裝成別人想問的問題,說「是我家人問的」,這是種煙霧彈。又或者還有更多其他考量讓個案晤談動機下降,使晤談難以繼續進行下去。這些都是諮商師需要一一與個案釐清、討論的。通常釐清、討論之後,就會更清楚個案如何處理自己與親友之間的關係,也更清楚浮現個案習慣的人際相處方式。
走筆至此,我想說的是,不在晤談室中的「他」雖然沒有跟諮商師有面對面的接觸,但其實如影隨形,在晤談中常會被個案提及。所以個案可能會用各種方式描述「他」,或者傳達「他」對自己說了什麼話。我們可以透過晤談,去了解、攤開個案的生活如何受到「他」的影響,但更深一層的意義是:每個人的言行舉止,都反映了他內在的心理狀態,包括:他如何看待別人、如何看待自己、如何與人相處。所以,即便千千萬萬個「他」,對千千萬萬個個案的所思所想所為有影響,但我們都別忽略了個案才是自己生命的主人,不論「他」說了什麼,我更在乎的是坐在晤談室中的「你」怎麼感受、怎麼想,甚至,「你」轉述了「他」說的話的方式、「你」對「他」的評價,也反映出你這個人的特質,與你跟他之間的關係。
所以親愛的,晤談室裡沒有「他」,其實只有「你」跟「我」而已。「你」所說的「他」,其實某種程度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