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羅洛．梅的《創造的勇氣》： 創造力需要與焦慮共存的勇氣

《創造的勇氣》（The Courage to Create）一書不僅是一位存在心理學家對創造力的敏銳洞見，更呈現一位藝術創作者對創造行為的深刻覺察。人存活在世，時時刻刻面對著限制，在面臨無法逃避的命運時，他可以藉由創造來反叛，透過全心投入於自己和世界的「遭遇」，產生新的形式，賦與生命新的完整性。

在行為主義支配美國心理學界，精神分析是心理治療主要派典的年代，Rollo May從存在哲學的角度出發，結合了藝術與神話，以豐富的人文素養探討創造力。接受現代科學化心理學訓練的我，透過他的視野，重新經驗到一種深刻的、整體的生命品質；今日認知科學與腦科學對於創造力已經有更多、更精確的理論，但有時不免讓人覺得缺乏感動－－當一切心理活動被視為是客觀、可重複檢驗的經驗現象，它的主觀性和整體性卻悄悄流失了。

對於May來說，創造力的本質正是一種主體和世界的辯證關係，是一個人和世界的「遭遇」(encounter)。藝術家對於世界的沈寂發出呼喊，渴求她的回應，而她強而有力的樂聲造成一種意象，藝術家全心全力賦與這種意象新的形式，為實體界增加了新的存有，這就是創造活動。存在於世，主體和他的世界處於一種不斷辯證的互動關係，勇於覺察、能夠全心投入遭遇的人，他就是在進行創造。

🖋️與焦慮共處的勇氣
面對存在的虛無，面對新洞見所帶來的震撼，面對內在意象與客觀表現的落差，焦慮相隨而至。具有真正創造力的人能與焦慮共處，他能發展出與絕望相伴卻仍勇敢前行的能力，這就是創造的勇氣，也是存在的勇氣。這份勇氣使人既能堅定相信，但也能夠保持懷疑，隨時向新知開放，隨時能更新自我。勇氣使人能夠定志（commitment)，使得一切價值具有堅定的基礎。

當談到創造力與創作活動時，我們總會想到藝術家，但其實我們每個人的人生無時無刻不處於創造的狀態－－身處於此世此境，對於上天賦與的生命，我們努力創造新的意義。自我創造與自我實現正是最根本、最高層次的創造活動，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生命追求和諧的、有意義的完形（Gestalt)。在May看來，神話與心理治療都是在幫助人進行自我創造，讓人接觸並整合意識的深層，重新建構自己和世界的關係。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這件創造品的藝術家，即便註定一死，即便有許多的先天和後天的限制，正因為和這些限制博鬥，我們重新創造了命運。

🖋️欣賞也是創造活動
「在欣賞藝術作品時，我們也是在進行一種創造的藝術。當我們欣賞一幅畫時，如果真能看出現代藝術的特色，就會體驗自己得到某種新的敏銳感受。我們心中產生了某種獨一無二的東西。因此之故，欣賞音樂、繪畫或其他具有創意的藝術作品，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種創造的行動。」

我第一次學習到戴奧尼索斯－阿波羅這組概念，是透過《創造的勇氣》，當時自己二十出頭，對人生充滿熱情，對心理學有著很大的好奇，May為我開啟了一條探索命運、自由與意義的道路，即便後來上了大學才發現學院派的心理學很少從這樣的角度談及這些議題。心流、發散思考等相關理論能以更簡約、更精確的方式描述和解釋創造歷程，創造力不再是那麼神秘而難以捉摸的主觀體驗－－科學家確實在此領域發揮了很好的創造力。在十多年後重讀May的作品，卻還是能讓我感受到一股追求意義的力量，一種頓悟與感性，一種深入覺察自身經驗的勇氣和真誠，透過哲思的語言訴說著新的寓意。那是一種完整感，一種能允許你用心感受、而非只是用理性分析的意義感。

其實，閱讀與重讀，不也正是一種創造活動？做一些記錄、將自己的心得整理下來，也是在進行創造。這是人與書/作者的遭遇，並從中產生新的領會。藉由再讀，我和May重逢，透過努力理解，我從文本裡得出新的詮釋。而當我看著二十歲的自己在書本上留下的劃線和隨筆，我也是和過去的我進行對話，而從與自我的重新遭遇中，想必我又再一次的創造了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