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來都是這個死樣子的!你到底有沒有一秒鐘聽聽別人在說甚麼?!」
「嫁給你算是我倒霉!但要是能再選,我真的寧願單身一輩子就算!」
「你是啞巴嗎?我要說的已經說很多遍了,你就不能夠說說話嗎?!」
這些伴侶之間的指責,你感到熟悉嗎?在某種既定印象中,會喊出上述怨言的多以女性為主,因為她們的男伴更多時候都在保持沉默,旁人永遠搞不清楚他們到底在想甚麼。彷彿要到婚姻崩盤前一刻,男人才會不吐不快,但那些話也便失去了溝通的功能。
精神分析學者 Phillips 笑說,婚姻裡的人,總是無可避免地忠誠並相信另一半「到死也不會改變」這回事 [1]。
女性永遠相信男性就是個不願溝通的啞巴,男性也永遠認定女性就是個蠻不講理的喇叭,然後,他繼續沉默,她繼續吵嚷。在這樣的家庭裡,試圖去鬆動這顆死結的責任,通常就落在從小見著父母糾紛而心靈受創的小孩身上。
由曾慶宏執導的《過時·過節》(Hong Kong Family,2022),講述了類似的家庭關係。
阿玲(毛舜筠飾)就像許多家庭主婦一樣,總是擔心這、憂慮那,看著失業的丈夫和無情的房貸,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由焦慮鑄造的利劍。旭真(謝君豪飾)不只不擅表達,在自尊心受到攻擊時更只會逃避現實、壓抑情緒;但不論心中如何不甘,馬死就得落地走,他最後仍是像太太玲所說的,去當一名夜間計程車司機來支撐生計。
二人的女兒琪(談善言飾)戴上耳機,隔開自己,裝作不知道、不參與、不在意。但事實上,家裡的紛擾與衝突怎可能不傷害到自己?她以為找個男人結婚就可以離開這個家,卻又以離婚作收,只好繼續戴上不變的耳機,回到一切都未曾改變的家中。
在家庭動力上,有人裝作不在意,就有人得跳出來處理:兒子阿陽(呂爵安飾)看到父親因為吵離婚時情緒失控而持刀指向母親一幕,便一邊擔當保護母親與家庭完整性的守衛者、一邊當讓父親失去兒子作懲罰的審判者,離家八年。他相信父親的本性不會改變,他更相信自己對父親的恨是一輩子的,但這樣也使得八年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家。
作為母語亦是粤語的觀眾,我能深刻體會到港(澳)人家庭文化中,那種認定他人就是「死性不改」的奇怪信仰,以及絕少自我反思那種「不妥協、不體諒、不原諒」的死性格。
電影中,要藉由阿玲的母親(馮素波飾)對兒子阿明(梁祖堯飾)所選擇的生活、妻子、人生等的貶損「你走了就不要回來!」,以及她在晚年仍盼不到兒子回家的孤獨與痛苦,才省思起「我錯了」!但一切為時已晚,二人再沒有重逢的機會。
《過時‧過節》把港(澳)人家庭中「我認定你死性不改,而我也死不會改」的關係樣貌演繹得十分到位,更凸顯了「修復關係」往往在港(澳)人的情感世界中是一項羞於表達的需求。
然而,關係總是兩個人之間的一個動態平衡(dynamic balance),而並不單單是這個人或那個人的對或錯,卻是在兩個人「共構」出來的一種情感空間中,才能去定義任何一方 [2]。
試想像,在電影一開始,阿玲要是能夠克制一點自己的焦慮和刻薄的話語,她就給旭真留下表達自己和安全自尊的空間,也許旭真就多少能表達「我不能陪妳去看新房子,是因為我需要見工前去理個頭髮,我也希望快快支撐起家庭的經濟」,反過來可能鬆動阿玲習慣的焦急模式。
再想像,在電影一開始,阿玲同樣火力全開的指責旭真不陪她去看新房子,而旭真能夠克服逃避與沉默的習慣,而去表達出他的想法,這就回應了阿玲心底裡「你都不回應」的指責,就有機會改變一點點太太對自己的既定認知:「原來老公還是有在想家裡的事」。
最後,如果吵嚷的女人與沉默的男人願意改變互動的動力,他們就共構出一個新的空間,而無需把兒子捲進來、把女兒嚇離開,而能夠讓青少年──電影中的陽和琪──繼續享受當一個青少年,而非成為一個背負家庭創傷的早熟小大人 [3]。
[1] Phillips, A. (1996). Monogamy. Faber and faber.
[2] Beebe, B. & Lachmann, F. M. (2002). Infant research and adult treatment (Ch.2). The Analytic Press.
[3] Winnicott, D. W. (1990[1968]). Adolescent immaturity. In C. Winnicott, R. Shepherd & M. Davis (Eds.), Home is where we start from. W. W. Norton & Compa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