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王子》到《新世紀福音戰士》的遺憾──(無法)再愛一遍: You can (not) relove

2023/02/17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遺憾的是，他們雖然彼此相愛，但是他們都太年輕了，還不懂得如何去愛。」
"The shame of it was that they loved each other. But they were both too young to know how to love."

《小王子》（Le petite Prince，2015）電影中，旁白如此描述 B612 星球上小王子與玫瑰之間的關係。

玫瑰美麗迷人，但也高傲自負，她的刺不只讓他人無法把握呵護，她亦因為自己的刺而難以讓彼此的心靠近。也許不少女性的早期戀愛樣貌就像玫瑰一般，但我也跟這樣的男性諮商過──他（們）在失去那仍舊在思念的人多年以後，才驚覺自己當年其實都把心封閉起來，任誰想要靠近一步，就被他莫名的情緒怒火嚇退。

過去，他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為甚麼自己要傷害所愛的人？總是認為自己是對的、對方是錯的，為何要到今天才發現原來是自己錯了？經過一週復一週的心理諮商，我有幸跟他們一起探訪那些曾經拒絕被自己及被他人看見的情緒：高傲背後，是對軟弱的致死禁令，是某種對被愛的暴力式要求，還有更多與成長有關但難以被歸類的痛，打造了一套自我必須是完美的全能三維影（想）像。

這樣的玫瑰，老練而心思複雜，往往吸引了天真又純情的小王子們（小公主們）。他們以為有「愛」就夠，不斷付出、讚美、陪伴，眼中只有理想的玫瑰，殊不知「理想」會隨自然或人為一天天的消落，關係中的張力──為何她要求這麼多？我到底要怎樣才能令他滿意？怎麼又是我錯了？──持續磨損當初的愛意。這時候，小王子、小公主們才發現自己累了、委屈久了、也受夠了。

某程度來說，小王子和玫瑰就是在還不懂愛的時候就相愛，最後變成彼此傷害。或用一種所謂成人的目光來看：那根本不算是愛！那只是喜歡、某種自戀、荷爾蒙效應、小孩子的迷戀……而已！真的只是這樣嗎？

我們很容易就舉聖經、某大師、某愛情專家對「愛」的「成熟」觀點，否定了他人、乃至自己曾經的愛戀。如果事情真的如此，那麼我們會得出一個論點：小王子對玫瑰的愛不是真的，他只是愛上他以為的玫瑰、他只是愛上「愛情」而對象剛好是玫瑰而已。

法國那些很具哲思的精神分析師，如 Lacan 就是這樣認為的，一如佛家所說，一切的色也只是空，空也可以被想像為色。

不過幸好我們還有精神分析師 Reik 跳出來平衡一下觀點，他指出作為生物與文化交織的人類，「愛」（文明）本身必然包含許多自我驅力的「佔有、唯我、征服」的生物特性，因此，我們不應因為失戀了，才事後反思自己不過是愛上一個「虛位」，相反，愛是真實的，只是愛需要經過很多的磨合與歷練，才被人感受為「真實」──我知道我在愛甚麼、恨甚麼，而面對眼前人，愛恨交織下我又能怎樣選擇。

簡單的說，如 Winnicott 指出愛越原始，就越帶有攻擊性，他稱之為無情的愛（ruthless love）。或者關係學派的分析師 Stephen Mitchell 所說的，愛情中的「恨」（虛榮、妒嫉、競爭）總是理想化（idealization）下必然出現的元素，是這些東西動搖著每一位人類的愛情生活。

無可奈何的是，我們往往是長大以後，才能夠認清這些過去發生過的種種，悔不當初，或默默抱憾，想起一句「珍惜眼前人」。而如果你痛苦到要出家，想起的就會是 Lacan 式的「愛情都是場買空賣空的遊戲」！

2023年二月初終於在臺灣電影院上映的《新世紀福音戰士新劇場版：終》，有一段令我十分有感的話：在前往南極跟NERV作最後一戰之前，明日香決定跟真嗣告白，告一個十四年前的白，她喜歡他的善良、他為她做的便當，她說自己當時應該是喜歡真嗣的，只可惜：

「我比你先成為了大人！」

《終》的前一部劇場版《Q》，講述在駕駛倉裡昏迷了十四年的真嗣，最終被反NERV 組織 WILLE 拯救回來，他驚訝於自己身體毫無變化，而同樣身為 EVA 駕駛員的明日香也是，但時間的確過去十四年，世界已經歷翻天覆地的改變，人的心靈也是。因此，明日香告白的潛臺詞其實是：

「你仍舊是十四年前的那個少年，但我已經比你多了十四年的人生經歷了，是我長大、改變了，因此現在的我已經不會再愛上這樣的你了！」

十四年前的明日香，以及真嗣（他當時愛的應該是綾波零），其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小王子與玫瑰：都太年輕，不懂得如何去愛，更無法好好去表達愛。

《新世紀福音戰士新劇場版：Q》的英文戲名做《You can (not) redo》，世上有許多事的外在迷惑了我們、或我們的心迷惑了自己，讓人以為故人還是故人，失去的可以就此重來。

我們把「not」括號懸置起來，試圖再愛（relove）一遍，再告白一次。然而，若是我們捫心自問，會知道「not」並不是被懸置，反倒是被強調起來！

有些境況是，即便人事物依在，但就算再遇見、再告白一次，其實，我們（不能）再愛一次！

這並不是因為我們還不懂得如何去愛，卻是因為走過更多的人生以後，才得以了解到為何無法再愛、不能重來。不過，這不是一種出家成人的斷言「年輕的不是愛」，不！年輕的都是愛，所以，才如此遺憾，美麗地遺憾──

告白後的明日香、和收下這個「I cannot relove, also you!」的真嗣，都在沒有福音戰士的世界裡，成為全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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