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這部電影,我怕台灣的結婚率跟生育率又要再降低了。
片中墜落而下的不只是一具軀體而已,更是一段關係。
正在寫這篇的同時,台灣恰好出現這樣的社會新聞報導:「女子昨晚疑因和先生酒後爭吵,氣憤下爬上住處大樓的十三樓頂……不慎墜落在……」(2024-03-04聯合新聞網)
法國電影情節跟台灣現實世界,竟是如此量子糾纏虛實難辨!
片名包含「解剖」這個字,意味著導演要態度冷靜地剖析,就像一位到達命案現場的檢察官,雖然看到血跡不免心跳加速,仍必須努力調勻呼吸,在腦海裡一步步庖丁解牛,帶領觀眾去建構並驗證這段家庭關係的各種真相。即使是足以令人熱血沸騰的法庭戲和連綿的對白,導演手法也是冷冽節制,不想賺取觀眾的一滴眼淚,不想用激情來淹沒觀眾的智性。
就像我印象中女主角桑德拉[1]沒甚麼掉淚一樣,其實這個處理更增添懸疑的氛圍。
可能也因為「解剖」這個字,讓我自己和許多醫師朋友都對本片超有興趣的,看完也沒失望。
婚姻關係,說到底難道真的只是一場「修行」?(此刻我想起同名台灣電影,真的是本土婚姻恐怖片。)
片中最讓我感到心驚的,是桑德拉跟先生塞謬爾在吵架過程中,兩個人抱怨對方的話語,是那麼的日常。它可以發生在任何一個台灣家庭裡,很像是:
「為什麼都是我要做菜、洗碗、洗衣?」
「為什麼學校親師座談都是我要去?」
「為什麼家用的錢都是我在出?」
「為什麼都是我在照顧小貓、換貓砂、給飼料?」
這類對白聽起來不是很熟悉嗎?夫妻其中一方抱怨為了家庭自己做出重大犧牲,成就了另一方。那是一種不公平的心情。就算不是夫妻,伴侶之間也可能出現這種爭論,而且這是跨文化的現象。
佛洛伊德有本名著叫《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學》,他分析口誤、筆誤、忘記名字等,都有其潛意識意涵;《墜惡真相》中夫妻互罵脫口而出的話語,當然也和那些遭壓抑在意識層之下的諸多感受相關,堪稱日常生活的怨念病理學!
如果怨念代表恨意,愛意是從何時起銷聲匿跡呢?
一張張倆人帶著笑容的輕鬆居家照片,是愛--或者說對客體的愛--確實曾經存在的遺跡。
佛洛伊德假設,投注在客體愛的能量(他稱之為原欲或力比多libido)愈多,投注在自身的能量(也就是自戀)就會愈少,因為原欲總量是一定的,是一種物理學分配的概念,而且朝向客體愛的方向是健康成熟的,自戀在他的論點裡幾近病態。但自體心理學(self psychology)不這麼認為,寇哈特(Kohut)的創見是自戀和客體愛各有各的發展途徑,自體的凝聚和鞏固(即他理論中的自戀)是人類心靈最重要的任務,順利發展的話就是健康的。
雖然我同意寇哈特的觀點,也認為適度自戀是健康的表現,但《墜惡真相》呈現的情感細節讓我不禁懷疑,自戀與客體愛的關係,會不會終究還是衝突的而此消彼長?能量分配是否還是一個有效的概念?
同行相忌、文人相輕,特別在夫妻是同行的情況底下,衝突更加嚴重,無論是臨床工作或是新聞都有這樣的發現,兩個醫師、兩個律師、兩個演藝人員、兩個運動員、兩個音樂家,在本片是兩個作家,同業本就存有競爭的面向,即便雙方刻意壓抑迴避。我假設塞謬爾原本投入較多心力在工作上,他是在兒子丹尼爾的意外之後,因為罪惡感而變得較像是家庭主夫。然而專業成就畢竟是自戀很重要的養分之一,我要做自己!於是「為什麼你有很多時間可以寫作(然後成名),我卻要把屎把尿(當廢人)」這樣的疑問在心裡萌芽,像是一個癌細胞,每日每夜增生。
關於「做自己」這個議題,歡迎參閱我另一篇文章,談一部很棒的電影:
在這部電影中,每一個人的陳述,在我聽來都是生動且真確的描繪,反映出某種精神現實(psychic reality)。
我覺得電影中檢察官被演得太過嚴厲無情了吧,那或許是桑德拉內心超我的向外投射,他的每一句指控,可能都敲中了桑德拉內心的真正痛點。
塞謬爾的精神科醫師/精神分析師這個角色相當值得商榷,他出庭應訊的姿態不免變成「代個案出征」,雖然他的本意或許並非如此。比如他說塞謬爾「被(桑德拉)閹割了」,意謂著桑德拉是無比強勢、帶有陽具的女性(phallic woman),塞謬爾則是小男人真命苦。做為精神科醫師與心理治療師,我們總是努力貼近個案受苦的感受、不斷同理或神入,也必然會產生認同的作用。但我們必須重複提醒自己,這終究只是某一個版本的精神現實。
在這裡桑德拉的答辯相當有說服力,她意思是「如果庭上傳喚我的精神科醫師或心理治療師,各位可能會聽見完全不同的故事……」她也表示被錄音的爭吵片段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像是一刀橫切的斷面,絕非生活的全貌。這個論點我再同意不過,精神分析治療之所以需要長期,就是要建立一種縱向跨時間維度的理解深度。如果心理健康專業人員把精神現實直接理解為就等於外在現實,簡直是輕舉妄動的災難!
在婚姻中塞謬爾壓抑自己的怨念與恨意,眼看著太太愈來愈成功,他出現焦慮與憂鬱,開始看精神科並接受治療。
那是一種自戀的傷害,其程度或許在不同時間點有高低起伏,起初他尚可壓抑伴隨的情緒,但過了某個轉折點之後急速墜落,變成對桑德拉的忿恨,自戀展現其破壞性,例如他開始認為桑德拉剽竊自己的某一個創意,其內在藉由貶抑太太的成功是因為「偷我的點子」以獲取自尊。
匈牙利裔英國精神分析師麥可巴林特醫師(Michael Balint)認為恨是對依賴的否認,它可以說是衍生自挫折的愛,但恨意在成長中有其用途,它設下了屏障,讓人們不要退行到客體愛的原始型態;當個體愈成熟,他對這個屏障的需求就會減少,對恨的需求也會減少。巴林特這麼說:「恨可以用來衡量客體和主體之間的不平等;當這個不平等愈小,主體愈成熟,他對恨的需求也會減少。」[2]問題在於不平等的感覺是主觀的,人的心智在巨大壓力下又容易陷入不成熟的狀態,企圖用自己不平等的感受要求對方改變,套用今日的術語來講,就是一種「情緒勒索」。
成熟的愛奠基於相互性,兩人彼此要做合作的夥伴,但某些時刻我們對愛的想像卻滑回原始的愛,期待自己像是小嬰兒般,可以向對方予取予求,是不用感謝也不用考量對方的「無情之愛」。要在混淆當中去清楚區辨常常不容易,很像桑德拉所面對的語言使用的困境,母語是德文,住在說法語的阿爾卑斯山區,但她對法文又不夠熟捻,想要仔細說明時不得不改採英文,真的是一種「口舌的混淆」[3]啊。成人想要表達愛與被愛的需求,說不定比桑德拉的語言使用還更困難、更複雜!
雖然我不是伴侶諮商、家庭治療的專家,但我確信夫妻溝通如果能夠學會好好聆聽、好好說話,採取協商的姿態,衝突是有可能化解並達成妥協的。只是用說得容易,要實踐真的不簡單。
一、聆聽的一方:
抱著幫助對方減輕痛苦的目的去聆聽時,便不會陷入批判,或者難免還是有批判,但我們不會執著它,底下一行禪師的話語是最佳的示範:
「我知道你現在心裡不太快樂。過去我不了解你的感受,才會做出讓你更痛苦的反應,而那也讓我更加痛苦。我未能幫助你解決問題,我憤怒的反應還讓情況惡化。我無意讓你痛苦。都是因為我不了解你的痛苦,也不了解自己的痛苦……我現在比較了解自己難過的感受,我也想了解你的感受……請幫助我了解。」[4]如果桑德拉這樣子回應,塞謬爾應該就會氣消了吧。
二、說話的一方:
善用「我句型」來表達,主軸是開頭先分享「我的感受」的一種表達方式,較不會帶來攻擊、責備或批評的感覺,例如:「客戶待會兒就要來了,我還有好多事要忙,我擔心事情做不完,你可不可以幫幫我呢?」公式就是先講情境(當......的時候)+陳述自己感受(我覺得......)+陳述引發情緒的理由或提出請求。
同樣情形下相對的「你句型」表達就會像是:「你為什麼不幫我,你要讓我累死呀!我都快忙死了。」用「你」開場的說話者彷彿豎起食指大聲指著對方開罵,帶來的感覺完全負面。
精神分析治療師會滿足於《墜惡真相》裡細緻的敘事建構嗎?
當然還不能。分析工作者還會想知道桑德拉和塞謬爾在原生家庭的成長過程,父母的教養態度,與手足的相處,在家庭和學校有否遭逢過創傷,還有夢境的探索……等等無法窮盡的細節。精神分析的理解絕不會畫地自限、圍繞在某一特定事件上打轉,治療現場移情與反移情的觀察體會更是不可或缺的素材。
本片還有更多內容值得細究,例如桑德拉的性傾向對婚姻的影響。電影一開場她和女學生的交談泛著一絲興奮和歡愉,加上酒精帶來的微醺,但樓上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做為觀眾的我強烈感到一種「有些地方好像不對了」且即將迸裂的預期性焦慮,要繼續看下去才可以漸漸理解。丹尼爾餵狗吃藥的一幕,也讓我十分困惑,或許這個行為和他彈奏的琴音,都洩漏出某種攻擊性。人們總在有意無意間傷害另一個生命,即使面對的是常伴自己的愛犬,或者是愛人。
有一點讓我感到至為悲哀,桑德拉因為在法庭上必須自保,不能說出會讓自己被懷疑的任何陳述。她必須在世人面前顯得無辜,因此她的罪惡感以及哀悼,都沒有好好表達的機會。男孩丹尼爾也可能會自責,因為自己受傷,害得爸媽之間不愉快,而且自己成為父母生活的重擔,他通常的因應是迴避,去雪地裡散步,但現在父親突然死了……弱視的他要揹負沉重的罪惡感,讓我想起弒父而刺瞎雙目的伊底帕斯王。
好友看完聯想到《婚姻故事》,我則是想到小時候芭芭拉史翠珊主演的《星夢淚痕》,大抵都是婚姻出現裂痕的故事。婚姻確實有的部分像是修行,或是造物主給我們的考驗,但正如電影中桑德拉所說,那真的不是全部,一定也有快樂滿足的部分。假使覺得這個考驗你再也難以吞忍,分開也是一個人生選擇。然而無論是結婚、同居、獨自過活、有小孩沒小孩,我相信都是有苦有樂、愛恨交織的。
這才是人生的真相,而真相從來就不會是一齣偶像劇。
[墜惡真相,Anatomy of a fall,導演潔絲汀楚特Justine Triet,2023年,法國,榮獲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和狗狗金棕櫚獎(這是甚麼啊啊)。]
[1] 女主角演員本名就是桑德拉Sandra Hüller,她也是另一部2023年影展電影《夢想集中營》(The Zone of Interest)的女主角,飾演奧斯維辛集中營納粹指揮官夫人。
[2] Balint, M. (1952). On love and hate.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33, 355–362.
[3] 我從費倫齊最知名的1933年論文標題借用此名詞。Ferenczi, S. (1949) Confusion of the Tongues Between the Adults and the Child—(The Language of Tenderness and of Passio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30:225-230.英譯者即為巴林醫師。
[4] 一行禪師: 諦聽與愛語,賴隆彥譯,商周出版,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