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白尼式的轉向」,在最廣義的用法裡,被泛指某種在特定領域中顛覆性的重要改變,故也被稱為「哥白尼革命」。而狹義來說,哥白尼式的轉向則關聯到一種「基準的變動」。尤其是--從以穩固不變的世界為核心,回歸到從人類(探究者)的角度出發。
就像要一種教育從「課本寫什麼你就背什麼」轉變到「什麼真正讓你想要知道,就來學什麼」的困難。要讓一直以來相信地球是世界中心的人類社群意識到「日升日落」的另一種可能是地球繞著太陽轉動,也是一件巨大的工程。
令人欣喜的是,這樣的改變在人類思想史中並不罕見,不僅僅是康德對於人類理性能力的探究,彌爾對個體自由與幸福的提倡、尼采對人類生命的讚頌、詹姆斯的實用主義、乃至於相對論、現象學,都在不同的領域上將思考基準轉回主體的視角。
在實踐科技領域,mp3、jpg技術等從「人類知覺難以分辨」的角度進行有損壓縮;部落格、影音平台、社群網站將人類在網路上的主要身分從被動的訊息接收者轉變為可以主動挑選甚至提供內容的創造者;圖形介面、觸控螢幕、智慧型手機、ChatGPT等軟硬體也讓我們在使用這些科技成果時,愈來愈少需要去專門學習特定操作技巧,而是讓它們貼合我們的直覺結構。
這些轉變都在在展現了一種專業知識的發展軌跡:最早的探究者首先從自身實際的體驗與需求出發,創造了具體的理解方法。這樣的方法經歷一系列鑽研與推進之後,逐漸形成一個穩固的體系。在那之後,會有新的探究者在前人的基礎上,再一次回頭考察實際體驗,重新給出新的方向。
這不僅是一次次的典範轉移,前一代的人給出的對傳統的挑戰,成了下一代需要挑戰的傳統。前一代的思想家與實踐家面對與解決的是他們在自己時代中遭遇的問題,他們留下的解方部分可用,部分則完全脫離了我們真實的生活。於是,一些更重視真實體驗的人,擺脫了當代科學對我們的控制,在2009正式地重啟了他們的學會--Flat Earth Society。是的,這不是一個宇宙級別的玩笑,我的意思是,基於我們的實際體驗,我們應該要重新審視「地平說」。
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我們應該要像Kyrie Irving那樣公開地宣揚地平說,並吞下背後那大量難以協調的陰謀論與特例。但反過來說,與一個沒有機會接觸現代科技與天文學教育的人基於其生命經驗素樸地相信大地(Earth)是平的相比,我們去說我們所處的大地其實是一個球體時,難道不和那些宣稱NASA造假的人在我們眼中的樣子一樣可疑嗎?
任何一個對科學成果(而非科學思維)抱持強烈信心的人都可以輕易地給出大量關於「球型大地」的證據,但那些證據都是與自身經驗斷裂的「書本證據」。除非主張造假,不然不同意恐龍存在的人至少必須在看到史前文物時,接受世界上曾經生長著某種--雖然不是恐龍但--有著巨大骨骼的生物,但哪些實際經驗向我們證明了大地是球體?
從太空拍下的照片和影片、宇航員的說詞、多次環遊世界的人對大地兩端相互連通的證言……,這些種種都是證據,但那都是在我們已經接受這個體系之後才如此地理所當然。
就像我們可能會覺得當時的人應該稍微懷疑馬可波羅對東方的描述,「政府與科學界一直在欺騙我們」這樣的陰謀論固然令人難以置信,但同時,要去排除掉種種素樸的體驗和疑惑,我們的確需要接受一大堆一般人沒辦法親自驗證的科學說法。在這個問題上,一個比查爾斯.龐茲更加傳奇的天才,或許能給我們帶來啟示。
十九世紀時,來自蘇格蘭的MacGregor透過販賣拉丁美洲國家債券與募集移民資金收穫了(當時的)130萬英鎊,然而那個國家"Poyais"卻從來就不存在。大量的英國人--其中也不乏上層階級與知識分子,都相信MacGregor與他以假名Captain Thomas Strangeways寫的導覽書。
除了當時殖民地熱潮下的貪婪與盲信之外,更直接地導致這件事能發生在當時卻很難發生於現在的因素是:當時的科技與交通昂貴且並不普及。當時的人並沒有即時地圖資訊可以查看(尤其當時拉丁美洲的確有許多新興國家)、也沒辦法短時間內親自去當地一趟,人們只能相信號稱從那裡回來過的人的說法。除非是陰謀論者,不然我們通常不會直接假定那些帶來機會與夢想、訴說宏大故事的人在說謊。
對於「球型大地」,我們能做的事情似乎是像19世紀的英國人相信MacGregor那樣相信那些科學說法,並期望最後不會有什麼一直隱瞞著我們的真相。也就是說,我們相信那些科學家的宣稱與地平說的支持者相信「學會」說法之間沒有本性上的不同。
這向我們揭示了:所謂的科學並不僅僅是一個個「眼見為憑」的實驗結果,而是一個具有龐大信用體系的社群。科學家們必須像信用卡發卡銀行相信我們會繳卡費一樣,相信那些他們沒辦法一一去證實的科學成果,並隨時準備用新的研究成果去推翻它。
一個真正相信科學的人會相信「球型大地」有可能最終被證實是錯的,就像當前的地平說被科學摒棄一樣。若我們沒有帶著「可錯論」的態度去考察那些並非從我們實際體驗出發的知識,便以像是「我們是真理、你們是笨蛋」的方式看待地平說,也許這次我們相信的理論是對的,但那還是盲信的一種。
Poyais的故事也揭露了社會另一個面向的問題。我們的知識、科技與交通都有著嚴重的資源分配落差。我們沒有辦法上太空,多數人也沒有機會環繞世界來對世界的閉環性親自確認。在我們無法親自獲得「地球」的體驗的前提下,「球型大地」和「平坦大地」都是一種信仰。
不可否認,對當前科學共識的基本信任對科技進步與知識普及有很大的作用,但理所當然地接受那些與實際經驗斷裂的知識,則違反了科學思維的核心思想。
就像日升日落的原因是地球繞著太陽轉,我們之所以能知道物體存在著背面,是因為我們能夠走到它背後。在這個時代裡,我們接收了太多與自身體驗斷裂的知識,那之中有些在那一刻為真、有些在這一刻為假。作為一自由與主動的探究者,我們需要更顯著的「知識、科技與交通的民主化」,才能走出柏拉圖的洞穴與綑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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