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談說話藝術——和莊子學幽默對話（下篇）

大家好，今天我們要接著討論莊子幽默對話的類型。在上篇我們集中討論了攻擊型幽默的故事情境和效果，還沒有看過的朋友可以先去看看。

再次概述一下現代研究中幽默的分類與主要特色——根據心理學家Rod Martin，我們可以將幽默分成「適應性幽默」和「非適應性幽默」兩大類。前者又二分為「親和型幽默」和「自強型幽默」；後者則二分為「自貶型幽默」和「攻擊型幽默」。親和型幽默以共同經驗為笑點，諸如：日常生活、時事等，藉此增進人際關係，自強型以自嘲的方式激勵自我，都是積極效應的幽默；自貶型幽默則過度自嘲，容易產生否定自我的反效果，攻擊型幽默則以挖苦、譏諷他人的方式，傷害他人自尊。（註一）

上篇的攻擊型幽默通常是單一的出現於故事中，相較於此，這次要探討的親和型、自強型與自貶型幽默這三類似乎有混合出現在一則故事中的現象。

如果可以選擇?牛會想進入宮廷，還是在曠野中漫遊?

親和型幽默+自貶型幽默

在《莊子》雜篇〈列御寇⟩裡，有一則簡短講述莊子被聘請去朝廷做官的故事。在這種情境中莊子要拒絕這個邀請，他不僅要顧及君王的面子，還要兼顧使臣的任務壓力，畢竟使臣是他和君王的中介者，他本身的任務是要把莊子請回去當官的，莊子拒絕任務失敗後，使臣還要回去親自跟君王說明拒絕的理由。如何讓使臣理解自己的想法並接受拒絕？在簡潔的對話中，莊子運用動物寓言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叔，及其牽而入於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語譯：有使者來請莊子到朝中做官，莊子回答那位使者說：「你看過宮廷祭祀用的牛隻嗎？牠被人們披上華麗的錦繡，被人餵食高級的牧草大豆，等到牠被人牽著進入太廟（天子王室的宗廟，舉行祭典的場所）時，（牠才後悔不想成為祭祀用品），想做回當初曠野上自由自在的牛，難道還能實現嗎？

莊子婉拒做官是《莊子》常出現的內容，故事中的莊子每一回都採用動物寓言委婉表達心中的想法，有時用烏龜當例子，有時用牛當例子。（註二）這次他以祭祀用的牛為主角，說明牛在宮廷中享受人的服侍，每天穿好吃好，最後發現自己是祭品的時候後悔莫及的故事。看完後我們可能覺得莊子還挺幽默，把自己自貶為動物。事實是他比故事中的牛清醒，他知道自己只想逍遙自在，所以通過自貶為牛，目的是希望使臣接受他的拒絕。（註三）

除了自貶型幽默的運用，他也展現了親和型幽默的技巧。他知道談話的對象本身就在宮中當官，自然有見過宮中披文繡、食芻叔的犧牛的經驗，所以他以犧牛為故事主角，利用對話者的生活經驗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也讓他的自貶為牛更能讓使臣同情共感，是成功的親和型幽默和自貶型幽默相結合的例證。（註四）

這個幽默的對話其實隱含殘忍的人性現實，莊子不願明講，但我們不難發現不管是宮廷的牛或朝中的臣子都是被君王利用的對象，他們被錦衣玉食給誘騙而無所覺知，直到生死關頭才醒悟，已是太晚。透過牛的故事以及激問法，故事戛然而止，但結局可想而知，莊子又一次成功避免入朝的危機，並化解拒絕君王的尷尬。未可知的是，使臣是否也通過莊子的親和型幽默，理解了其中的道理呢?

莊子這種委婉自貶的幽默與運用共同經驗的親和型幽默，既化解拒絕別人的尷尬，也富含生命意義的哲理於其中，引人深思。如果我們能向莊子一樣善加利用親和型幽默，以共同經驗加速對話溝通的效率，達成用簡短幾句話表達想法，並讓對方快速理解並接受。此外，當我們需要婉拒他人要求，則不妨以自貶型幽默示弱，讓自己的拒絕可以兼顧對方的感受，不傷及和氣。

你知道嗎?天上明月只是莊子棺槨裡的其中一個珠寶。

親和型幽默+自強型幽默+自貶型幽默

接著，同樣在雜篇〈列御寇⟩ ，有一則故事敘述了將要逝世的莊子與其弟子們之間的對話，也是難得展現莊子以自身為幽默題材的故事：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語譯：莊子快要離開人世時，他的弟子們計畫隆重下葬。莊子說：「我把天地作為我的棺材，把日月當成陪葬的兩塊美玉，星辰是無盡的珠玉寶石，萬物都是我的殉葬品。我的喪葬物品難道不是非常齊全嗎？為什麼還要增加其他葬具呢？」莊子的弟子們說：「我們擔心天上的烏鴉和老鷹會吃掉老師啊!」莊子說：「在地上有烏鴉和老鷹吃，在地下有螻蛄和螞蟻吃。你們把我葬到地下，豈不是奪走烏鳶的食物而給螻蟻吃嗎？怎麼會這樣偏心呢!」

這是一則帶有黑色幽默的故事。第一句對話中，莊子把天地視為自己的棺槨，把萬物納為自己的陪葬品，這種開闊的心境展現莊子超越物我、超越生死的視角，顯示其自強型的幽默。

在第二次回話中，莊子以自身死後肉體的消逝為自我調侃的對象，順便教導弟子肉體給螻蟻、飛禽食去的平等性，在幽默中含藏一視同仁的智慧，此處則是自貶型幽默和親和型幽默的展現。

此則故事的幽默對話是為了排解弟子們的擔憂——弟子們為莊子著想，為表達對莊子的敬重之情，非常希望幫他隆重下葬。問題是戰國時期厚葬這種禮節並不是一般人能負擔的，莊子或許不希望弟子為他花費多餘的錢財，只是為了買幾個要埋在地底的陪葬物，（或許他本身就不喜歡繁文縟節，）但他不明說，而是用了幽默的方式，創造一種樂觀的態度，試圖通過幽默打開弟子們的心結。

他述說天地是他的棺槨，日月星辰都是他的陪葬品，表示雖然自己沒有厚葬，但死去後回歸自然，就是與萬物通一，這樣不就像天地萬物就是他的棺槨和陪葬品嗎？這種積極樂觀式的自強型幽默，以宇宙一體的新視野超越死後獨身在棺槨的淒涼；用自然萬物皆為其陪葬品的觀點，超越金錢堆砌的葬禮文化，賦予厚葬新的意義。

然而，當弟子聽完他樂觀的話語後，還是無法跳脫對其死後情境的擔心：「我們不希望飛鳥吃掉您的身體啊！」弟子們還是認為厚葬至少能避免肉體被禽鳥食用，白骨袒露在荒野的危機。聽聞弟子們的話，莊子逗趣回應：「把我埋葬在地下給了螞蟻，卻不給飛鳥，這種行為也太偏心了吧！」雖然是種黑色幽默，但也呈現莊子放達開闊的心態。他以「自己的肉體不管放在何處都會自然消逝」為幽默的材料，結合自貶型和親和型幽默，希望將弟子們的擔憂消除。透過共同經驗（死後肉體的自然消逝。「白骨露於野」應是戰國時期人們的共同經驗），莊子以親和型幽默快速讓弟子理解厚葬其實無關緊要的道理（如何豪華的厚葬，肉體還是會回歸自然的）。通過自我調侃肉體埋在地底被螻蟻食，只是偏心不給烏鳶食，巧妙運用自貶型幽默，自我嘲弄肉體被食的情景顯現其智慧，讓弟子們超脫厚葬的人類文化觀點，看到自然死亡的真相。

以帶有黑色幽默的對話，他讓弟子們不再為他的離開難過，也不用再擔心厚葬不厚葬的問題了。看到這則故事，你還能不說莊子其實是一位積極放達的思想家嗎？（註五）

由本文可以發現莊子的幽默有的諷刺尖酸，有的機智逗趣，有的委婉親和，有的樂觀積極，也驗證了在日常生活中如果幽默運用得宜，則有助他人沉思哲理、轉換立場；更能幫助自己應對進退、排憂解難。最後再次提醒，我們都應在幽默的運用中，展現同理心和關懷，盡量少開他人玩笑，才是真正的幽默智者！

    結論

根據情境不同，這四種類型的幽默有不同的應用效果。上回的攻擊型幽默應用情境比較特殊，若非刻意想諷刺對方的自大傲慢，我們採用這回的這三種幽默會更適合人際關係發展。比如親和型幽默以共同經驗（犧牛、死後的自然消逝）為笑料，能促進對方快速理解你的想法，達到溝通效果並拉近距離。而自貶型幽默適合用於要拒絕他人的情境中（拒絕當官、拒絕厚葬），通過自我貶低、自我嘲弄，讓對方不會因為被拒絕而難受，更是在人際關係中說不的智慧的表現。最後，自強型幽默更有讓自我視野轉向的積極效果，莊子透過自強型幽默對死亡和貧窮等困境進行真正的超越，並樂觀展示了新的厚葬的意義（與天地萬物為一、自然就是無盡的財富）。我們從中學習就能在未來面對各種困境時，讓自己視角轉向，為自己創造樂觀的精神，而不會陷入心理健康的危機中。

註一：本文幽默分類取自〈幽默的性質和探討〉，頁8 - 頁10。https://www.cityu.edu.hk/upress/pub/media//catalog/product/files/9789629371968_preview.pdf。另外，這裡也有詳細的理論說明可以參考，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photo.php?fbid=2277470859233983&id=1667658313548577&set=a.1670161449964930。

註二：外篇⟨秋水⟩：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這則敘事比較詳細，把莊子和楚國大夫的對話過程、動作神態都敘述出來了，與本文所舉例子風味有別，似乎將二者互動溝通的過程，更細緻的展現出來了，但幽默不減，也是親和型幽默和自貶型幽默的結合例證。

註三：看到這個自貶為牛的莊子，再回想到上次譏諷曹商的莊子，會不會產生莊子有人格分裂的印象呢?其實這只是莊子在人間世懂得能屈能伸的智慧展現，畢竟這則例子中是君王要請他入朝，他若用攻擊型幽默得罪了君王，下場可能就是一命嗚呼了。

註四：親和型幽默的最大特點是運用人們之間的共同經驗為幽默的例子，以此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是最能增進人際關係的幽默類型。

註五：對道家老莊的思想解讀多從和儒家孔孟積極思想相對立為出發點，這是對於儒道思想太過簡化的分法，可能造成誤讀。比如，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一句，不正表明孔子思想也有彈性變化的一面？先秦諸子本身的思想就是多元的，單純區分積極為儒，消極為道，可能會讓刻板印象窄化解讀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