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曾寫過一個故事:
水灑在地上,一根小草飄在水面,草上有一隻小螞蟻困在水面上,慌得不得了,覺得自己這回完蛋了。
過了一會,水乾了,螞蟻得以脫困,回去看到同伴哭道:我差點見不到你們了啦!!!!
覆盆水於地,芥浮於水,蟻附於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與子相見。」
其實水很快就乾了,但被困當下,都是慌張失措,哭哭啼啼的以為天要亡我。
蘇軾說,呵呵,事後回想,傻得讓人不禁莞爾。
事情過了,回頭看總覺得當時事小,
但我想說的是,在被困在水上的那一刻,迷惘慌張,也都是真切而不容小覷的。
前陣子家人聚餐,一群大人聊了半天,最後嘆了句話:「還是學生最好,只要讀書就好了。」
「對啊,學生時代最單純了,哪有那麼多煩惱。」
一邊講,還不忘點名一下坐在旁邊滑手機的青少年:「你看你,現在是最幸福的時候。」
男孩抬頭應付的笑了一下,沒說話。
但,說真的,我不覺得學生時代就是最單純的時候,更不會沒有煩惱。
那些煩惱,只是因為我們已經度過了那一階段,才會覺得「很簡單」,算不上什麼大事。
但在當下,他都是真真切切的困境。
姐妹聊起她兩歲的孩子,因為還不大會走,看到其他小孩會走會跑了,焦慮地大哭。
你說這是很小的煩惱嗎?但對兩歲的孩子來說,這就是她初嚐「競爭」的壓力跟挫敗。
四歲的孩子因為得不到想要的玩具嚎啕大哭,「求不得」的苦,我們終其一生也都深受其苦。
青春期的煩惱更是複雜,每一次與學生諮商,看他們痛苦落淚,為了人際、家庭、課業、自我認同,各種挫敗失意怨懟。
那些眼淚都是真切的,青春的時代,迷惘而無助的靈魂。
這時候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句過來人的輕忽「這麼小的事!」「這算什麼問題?」
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坎,更有一張屬於自己的考卷。
就像打電動時,過關自然升級,然後又碰到新的怪獸,繼續苦哈哈的練功。
回頭看到新手村的玩家,他們的煩惱一如當年的我們。
作為老手可以指點一二、分享經驗,但最不需要的,就是否定當事人的問題和情緒。
「廢物噢,這麼簡單都不會?」「你這算什麼?有什麼好煩惱的?」
我一直覺得,這不但是糟糕而無效的交流,還是一種傲慢。
比較痛苦沒有什麼意義,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課題。
待水乾涸後,也許小螞蟻會自嘲方才的失措,
但困在水面時的境遇,並非小螞蟻的想像,也是當下真切的局勢。
但,也因為每一次的闖關,讓我們慢慢培養出底氣。
蘇軾的人生闖過很多次「茫然不知所濟」的關卡,從杭州押解進京的路上,蘇軾甚至想過要不要一了百了,省得牽連家人。
幸好他挺了過來,在之後更糟的狀況時,還能用過去領悟自我開解。
在小螞蟻故事之前,其實還有個背景。
人生暮年,蘇軾又被貶至海南島,初登島時,蘇軾其實是很沮喪的。
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悽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
幸好,幸好他有過大獄那段與死亡相伴的日子;
有過黃州寒食連夜雨漏,破竈燒濕葦的貧寒,
有過赤壁的水月三嘆;
有過惠州與朝雲潛心修佛,卻又淒然死別的日子,
那些日子給了蘇軾另一種底氣,在每一次的低潮時他依然會沮喪,但他知道,這個低潮只是一種擺盪、一種過渡。
海南是一叢薾小島,但用更宏觀的視野來看,所有陸地不都被海洋包圍嗎?都是小島啊!
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
這世上,有誰不是被困在自己的島上,悽然傷之,抱怨著:這日子什麼時候才到頭呢?
但每一次闖過的關,就像終究會乾涸的積水,螻蟻也終有脫困之日,並從中習得闖關的智慧。
也因為東坡總以他的達觀,向世人展示著,原來生活可以這麼過,滋味可以這麼品嚐,
我們才這麼喜歡他吧?
「你這算什麼?我那時候才苦咧!」常聽到這樣的評語。
但困境何須和別人比?連命苦都要壓過別人嗎?
因為自己受困過,所以理解並接住後輩在此階段的迷惘與慌張;
並以通關成功的智慧,支持著接續闖關的後人;
我想,這就是先行者的厚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