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裡,摔斷背脊的婆婆不安地躺臥在病床,我一旁照料,團團轉的當口,隱約感覺到有一雙窺伺的眼睛跟前跟後。待這陣忙碌過後倚著病床暫歇,終於發現那對眼睛不是無謂的臆想。斜對面半躺的孤身女病人,銳利的眼光直直落在我身上,開口便問:「妳是女兒吧?」
「不,」我笑著更正:「我是媳婦。」
她隨即換上一張幾乎崩潰的臉。「怎麼這麼好?我的媳婦就不會這樣。」
我試圖讓她舒坦一點:「媳婦沒有不討人嫌的,我婆婆也常常嫌我嫌到臭頭呢。」
安慰是真,可陳述並不假。
初婚歲月,妹妹來家探望作月子的姊姊。臨走禮貌性地向親家母告辭,婆婆高聲咆哮:「哪家不娶媳婦,就我家最『衰』(台語,倒楣),娶到妳姊!」
都說孤兒寡母家媳婦難為。我只是嫁了獨子,公公健在的事實拯救不了無助的媳婦。
婆婆與我單獨相處,向來胸懷坦蕩,不屑作表面工夫。她對媳婦的厭惡,毫不保留地傾巢而出。只可惜一吐未必為快,舊怨剛去,新恨又來。
愛屋可以及烏。恨烏也能及屋。婆婆宣洩不了的憤怒,不時通過電話轟轟打向無力也不敢還擊的父母。出嫁的女兒是在押的人質,爹娘只便忍氣吞聲。事隔多年,妹妹說溜了嘴,我才知道有這麼一段。三弟出遊意外辭世,婆婆陪丈夫到娘家領回日托的娃娃,從父親手中接過孩子,回贈利刃一把:「你們家就是太自由了,才會發生這種事!」
婚姻於女性本來就是修煉。與婆婆同住的媳婦,這項修煉尤其艱難。
小媳婦下班進門,一聲怯怯的「媽」喊過,婆婆的眼睛從客廳的電視轉移到門口的媳婦,上下掃描一番,彷彿進門的物件渾身髒污,必須以鄙夷的目光進行遠距消毒。淨身儀式過後,婆婆面無表情地轉回電視畫面。我默默上樓,一邊踩著樓梯一邊強力自我催眠,把碎裂一地的自尊撿回胸腔安放,準備稍後下樓繼續未了的挑戰。
晚上六點,婆婆嚴格規定的報到時間。我戰戰兢兢走到婆婆身旁,請示當晚應該料理什麼菜色。婆婆盯住電視螢幕,依然面無表情,這個配那個,那個又配哪個,全是公婆嗜食的家常口味,可卻詳盡如食譜。菜肴上桌,饒是飢腸轆轆,仍得耐心等候公婆下令開動。半長不短的尷尬時段,不敢再躲回樓上,只便手足無措地乾等。有一回正好聽見婆婆對公公抱怨肩胛酸痛,我存心討她歡喜,挺著臨盆在即的大肚子幫她按摩。正埋頭按揉的當口,婆婆出聲了:「每個女人都會懷孕,妳別裝成那樣!」
我前後生養兩胎,害喜害得厲害。可下了班回家,洗衣燒飯各項雜務一概不得蠲免。婆婆甚至規定樓梯得用抹布代替拖把抹拭,又擔心兒子暗中代勞,不時上樓抽查。生產前個把月,丈夫不願我再冒險騎車上班,開車送出門,也不過只送單程,婆婆氣得破口大罵:「買車是讓你送小姐的?」
婚前無聊,夥著同事去算命,據說神準。兩眼全盲的算命先生搯著我的生辰八字在指間飛快滾動,指頭的動作終於停下,他攲著頭漾開一臉笑容:「妳在家孝順父母,出嫁孝順公婆。」
我與婆婆期待的理想媳婦相距甚遠,不敢侈言孝順,可從來無意冒犯公婆,家務也認分操辦,就只是明明雷同的菜色,還得日復一日請示,心生厭煩。有一次試探性地跳過婆婆,逕自下廚,作的仍然是婆婆平日指定的菜色。不幸媳婦這一跳沒能免於婆婆那一跳:她氣得跳腳,大罵我是「流氓」,「沒教養」。
我與電視的距離向來就遠,婚後對公婆用以配三餐佐日常的電視更是興味索然。現實搬演的情節遠比虛構的肥皂劇荒誕,何須假借電視搜奇?
我在職場意外受傷,血流如柱送醫。急診室陪伴的換過幾輪:同事。同事的兒子。父親。妹妹。丈夫直到深夜才出現,那已是事發十個小時過後了。翌日一早返家,當天晚上,下了班的丈夫就理直氣壯地宣告婆婆對兒子「太過照顧老婆」心懷不滿,他得去安撫婆婆,第二天要帶著全家出遊,請妹妹來家陪伴負傷的姊姊。我默默點頭,心裡雪亮:那不是徵詢,只是告知。
那天傍晚,我把單身的妹妹請走,獨自在空蕩蕩的屋子晃蕩。癱在落地窗旁的明明是逐漸暗淡的天光,我體內長年被踐踏,強忍著不敢正視,遑論出聲喊痛的創傷突然被照亮。婚前天真地以為丈夫會是遮風擋雨的良人,沒想到在婆婆面前,他終只是脆弱的紙傘,一戳就破。
意外發生的第二年,我又添了一檯大刀。胸腔切開32公分,鎖骨、胸骨全鋸開,術後送進加護病房全身插管。醫院居停十來日,病體痛苦不堪,可心境寧靜安詳,彷彿回到沒有婆婆威脅的少女時光。
可惜我終究得回到那個讓我惴惴不安的牢房。
熟知婆家生態的母親專程來家,既照顧無法自力起床的女兒,也為出嫁的女兒代理分內的家務。我先是眼睜睜看著婆婆毫不客氣地使喚母親,為母親的卑躬屈膝心懷歉疚;繼而是聽見母親偷偷詢問的十大罪狀──那是婆婆在人來人往的市場巧遇前去備辦婆家菜蔬的母親,公開叫嚷的媳婦惡行。母親頂不住心中的驚駭,翻湧數日,終於一項一項和女兒確認。我逐一分梳,一則驚嘆婆婆生風造雨的本事,一則恍然隔鄰為何投我以異樣的眼光。
小媳婦苦心撐持的堡壘幾乎在瞬間灰飛煙滅。
委屈所以求全。全的從來不是夫妻比翼雙飛,而是兩個小兒同時保有父母庇護的羽翼。如果終只是緣木求魚,我的一味忍讓究竟有什麼意義?
那天深夜,丈夫陪婆婆看完電視上樓,我終於說出「離婚」兩個字。丈夫一臉錯愕,一向順服的妻子哪來決絕的蠻勇?他愣了半晌,這才低聲說道:「上帝對我很好,祂把妳賜給我。」
「上帝對我很不好,」我冷冷地回他,「祂把我丟給你!」
此後情勢並未丕變,只是逐漸質變。
改變自己的難度向來小於改變他人。列出離開的可能,未必需要即時轉身。易怒的婆婆仍然不時拋出手榴彈。意識到引信已經點燃,我會趕在粉身碎骨之前迅速逃離。有一次一反常態地躲到一樓的營業場所,丈夫掩不住臉上的驚訝。我笑著解釋:「樓上在打雷,待會兒就要下雨了。」
再往後,我漸漸撥得開婆婆拋出的火球。她在樓梯間高聲叫嚷,製造的霹靂驚天動地,我聞聲走下樓去,笑著對她說:「媽,妳比我還適合當老師。妳連麥克風都不必拿。」
在家作小伏低的媳婦,在外其實是仗義發聲的勇夫。甘願忍受婆婆隆隆的炮火,炸得遍體麟傷,根源於母親有意無意種下的罪惡感。
我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記憶是二弟猝逝。此後不識字的母親不時說起那個將來鐵定大富大貴的二弟:「算命先生說他出生以後一千日之內不能在太陽底下摔跤,」而後總不忘補上一句,「妳背他出去玩的時候摔跤。」
二弟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了二弟。明知二弟死於誤診,對我盤據心靈深處的罪惡感卻起不了任何作用。二弟只小我三歲三個月,害死二弟是遙遠的童年往事;眼前最有可能被我害死,讓我再添一項罪業的顯然是動輒宣稱患有高血壓的婆婆──我這個討人嫌的媳婦會不會稍一不慎就把她氣死?
「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婆婆確如明鏡,我在其中既照見自己潛伏的陰影,其實也照見了她深藏的恐懼。
有一天料理完畢走出廚房,準備接過婆婆懷中的小兒。婆婆突發奇想,哄小兒要出外玩耍,要我伸手抱他。我知道婆婆的用意,笑著說不必了,娃娃當然要跟阿嬤。婆婆不肯作罷,堅持上演這齣戲碼。我伸出手來作勢要抱,娃娃果然扭頭向外。婆婆高聲大笑,笑聲夾著銳利的碎玻璃:「妳看妳看,妳的兒子不要妳!」
也曾在廚房切傷手指,血流不止。忐忑不安地走出廚房,以為會招來一頓好罵。沒想到婆婆綻開燦爛的笑容:「唉,我就說妳沒本事嘛!」說完便喜孜孜地鑽進廚房去了。
我恍然想起婚前婆婆身體微恙,一對不諳人性的傻鳥自以為是的討巧。準媳婦精心烹調的佳肴上桌,公公看得食指大動,不停叫好。婆婆的臉色原就暗沈,隨著公公的讚賞逐漸加碼,她霍地拉下臉來:「我吃不慣外省菜,給我拿豆豉來!」
清貧的出身讓我積極擺脫無能,生怕無才無用招惹嫌惡。怎也想不到無能居然是對別人的體貼,而且是莫大的慈悲。
一世婆媳,對我這個媳婦,婆婆始而嫌棄,繼則厭惡,幸而最終是歡喜收場。
婆婆生得虎背熊腰,論身型論嗓門論地位,都是家中的權威。晚年摔跤骨折,健康急轉直下,對待悉心照料她的媳婦從此兩樣。婆婆出院後母親來家探望,婆婆居然坦承:「以前嫌媳婦嫌個沒完沒了,沒想到媳婦比自己女兒還好……」類似的言語,我後來也曾親耳聽聞:「從妳進門,我就知道我娶了個好媳婦。」我心裡暗笑。知道所謂「進門」,指的不是進到婆家門,而是進到她心門,兩者差距至少二十年。
可又何妨?她既不慣在我面前作假,認可當然也是如假包換。
婆婆大去之前四年,我出國進修,到婆婆床前辭行,她居然放聲大哭:「妳要走喔?妳走了我死了怎麼辦?」從國外回返,趨前向婆婆問安,她眉開眼笑,親暱地拉過我的手,「靠近一點,讓我看看有沒有變得比較漂亮……」
婆婆大殮前夕,大體美容師為她上妝。時值夜半,在場的親眷只有我一人。我靠在靈柩另一側,俯身跟盛妝的婆婆告別。婆婆一生愛美,家裡極少數的化妝品全是她的。我讚美過婆婆的妝容,復低聲囑她安心離去。嘮叨半晌,美容師抬起頭來,兩眼盛滿好奇:「妳媽媽?」
「我婆婆。」
「婆婆」這答案是給美容師的。我心裡有另一個更貼切的角色設定。婆婆是生養丈夫的母親,卻是教導媳婦的老師──她這一生就是來調教我的,只不過手法非比尋常。
大約是婚後的第一個十年,我在職場被直屬長官的仇家公開修理。上司銷假回來,風聞後大怒。她的消息來源是路見不平的好事者,只知梗概,細節要我逐一補充。問答未久,她見我平靜淡定,沒有尋常受辱者的忿忿不平,不禁生起極大的好奇:這個小她二十歲的年輕下屬,哪來這樣的好修養?
李代桃僵,事不干己,所以波瀾不驚?
見上司沈吟不語,似乎不甚滿意。我搜索枯腸,恍然想起受辱場景的相似畫面,幾近重疊,只是換了時空與人事。當下給出答案:「她比起我婆婆,那可差遠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見識過痛苦光譜最最黑暗的一端,只要隱約有光,就得深深慶幸,至少不必摸黑向前。
與婆婆同住三十年。三十而立,誠然不虛。婆婆是開天闢地的女媧,捏我碎我,重新摶揉,造就媳婦成人。
一個問心無愧的新人。無畏風雨。昂然挺立。
按,原題「三十而立」,「婆媳恩怨三十年」乃世界副刊編輯所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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