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體驗上,「向死存有」這一特徵幾乎難以構成一個人的生命。尤其對於足夠年輕的人而言,死亡幾乎是遙不可及。隨著我們的年歲增長、經歷自身與周遭人的病痛,我們開始「相信」生命的消亡,有人死去、我也「應該要」有一天會死去。
然而,我們從未,也不可能親歷自己的死亡。我們或許會衰老、或許會在身心的方方面面上陸續獲得不可逆的損傷。但如同那負責被欺騙的笛卡兒的靈魂,作為那得以一點點失去一切的擁有者,我們始終得要活生生地存在。
另一方面,現代的醫療與營養學讓身處先進世界的我們擁有數十年的壽命。我們無法將自己理解為短暫綻放的櫻花,無法哀嘆生活的如夢亦如幻,我們注定要經歷體能與記憶力的下滑、經歷世界快速變化帶來的文化衝擊,我們要經歷自己被時間淘汰、經歷自己從最衝撞體制的先鋒一步步成為因為害怕更多改變而捍衛體制的保守分子。
時代會在我們身上鑲嵌它們各自的烙痕,我們存活率太高,無法在時代改變之前瀟灑離去。我們終將要醜態百出,終將要看著自己曾經的成就與珍視的事被時代忘記。要看到曾讓我們覺得過分新潮的事物愈來愈快地被新時代描繪為落伍,我們「沒能曉得就已經老了」。
我們最好的形象也就是像喬治卡林和波波維奇,雖然足夠幽默,但終究還是得變得「挺混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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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無非是特別令人興奮的事。
去見證自己變得愈來愈跟不上時代的同時,便也是見證世界的改變。就像奔跑了一整個生命之後,終於發現再怎麼跑也比時代慢,所以可以慢下來欣賞。上山是一種,下山則是另外一種風景。
在我們的生命週期裡面,我們甚至開始會經歷更多的復活。年幼時的流行會再一次席捲,兒時喜歡的電影、動畫、遊戲會被以這個時代與下一個時代的喜好與科技再次翻新。我們會認識到更多金字塔的內在結構、世界會公開更多--自然的與社會的--長時間封禁的秘密。
網路讓我們連接更多不同空間與時間的人的思想與行動。而更多最終要成為新的理所當然的黑箱的科技,將用與插值有著類似邏輯卻更為繁複的方式再現那些我們以為已經消失的畫面與聲音。
如果要說什麼是所有可怖中最美好的驚喜,那便是作為我們存活背景的那個世界,恰恰是資本與大數據時代瘋狂自我複製時的基底。就像第六版Matrix試圖讓人一直活在千禧年前,我們所處的第七版,也讓世界以其獨特的方式永恆地再製它自己。
我們不僅僅會活得更長,還會活在更高密度的時光裡。那些在過往時代中會完結死去的一切,在這個時代會被無休止地續寫。直到整個世界在當下時空的最後一絲剩餘價值被完全榨乾,它才會稍稍往前。在奔跑的阿基里斯終於追到烏龜的那一刻到來之前,人的壽命已然成為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