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今生活的世界充滿著虛假的多樣性。
當你走進賣場,貨架上是琳瑯滿目乍看之下分辨不出差異的商品。我們選擇的基準是模糊的,也許僅僅是因為某個品牌更常出現在你無意間觸及到的背景廣告、也許是因為它的價格足夠便宜,卻又不是看起來最廉價的那一個。
產品標示的判讀仰賴某種初階的營養學專業,它很可能沒那麼困難,但卻足夠麻煩到我們幾乎不會好好地這麼做。另一方面,最醒目的圖片搭配著「僅供參考」的小字。而這諷刺地意味著「我們知道這是假的,但我們想要用這個來吸引你」。
就像100元的商品總要賣99元、總要先給出一個虛高的建議售價再全年無休地打折,一些商品甚至荒謬地在包裝上就印上了折扣,這不僅僅是商家知道那是假的、消費者知道、商家也知道消費者會知道──「我們甚至已經放棄了騙你,但我們知道你還是會上當」。作為被統計世界中的一份子,從你出生那一刻起,你已經上當。
作為一種比當代演算法更早的演算法,自從有人意識到產品的包裝與商品處於商場動線之相對位置能對銷售量造成可見的影響後,我們的一切消費行為都成為了它們去進一步對此安排的數據。如今的這種玲瑯滿目並非為了讓每一種消費者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商品,而是給予我們一種自由的暈眩。讓我們在困惑--以及店家撥放的快節奏音樂--中,更容易掉進各式各樣誘導直覺的消費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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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比那些包裝好的商品更加令人暈眩的,是飲品與食物的自定義。二十年前,「我要一杯奶茶」意味著我要一杯奶茶。作為一句點餐的用語,它完整且清晰。但如今,糖度、冰量、要奶精還是鮮奶都成了你應該要說清楚卻沒說清楚的事情,一些時候甚至有不同的茶葉要你決定。
同時,你必須記得在這間店裡你要的是紅茶拿鐵、那間店裡要的是鮮奶茶、另一家店則是熟成歐蕾。即便在不同的飲料店中,它們各自的甜度和口味都略有差異,但你幾乎總是固定點一種糖度,一方面你記不清了,另一方面,其實你並不那麼在乎。
這些自定義同樣是在給予我們一種虛假的選擇,以及明目張膽的欺騙。去冰的飲料裡一定還是會有冰塊,一些非常大顆的「小碎冰」。杯子的大小不是小中大、而是中杯、大杯、特大杯。
那背後的確有一些規格化的理由,但不販售小杯(或有販售但不寫在菜單裡)仍是一種操控消費者的手段,對於更傾向於「一般的、中間的」的鐘型分佈下的多數人,如果選擇是小中大,他會買中杯,但如今,他理所當然地總是買大杯。
拉麵店也是食物自定義的一個具標誌性的場所,麵的粗細、軟硬、湯的鹹度、濃郁程度都成了消費者必須自己選擇的項目。對於一些「專業拉麵品評者」而言,這樣的選擇或許有益甚至具有文化意涵。但對於一名不具有「專業知識」,不將用餐視為一種需要事先做功課之技藝的人,這種種被拍在我們面前的「自定義選項」,更像是在宣告這個時代的餐飲業者放棄了料理者的尊嚴和責任,將一切關於口味的問題丟給了本就應該比你更不瞭解這些餐點的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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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野二郎的壽司店裡,不要說是選擇調味,餐點會有哪些品項、出餐的順序、間隔的時間都是由大廚全權決定。作為一名有追求的廚師,去將餐點的細節交給完全外行的顧客去處理顯然是荒謬且浪費的。
我們大概不可能要求多數的餐飲業者帶著一種「職人」的態度做生意。但他們應該要至少盡可能地讓自己像是一名專業人士,至少要做出不辱自身專業的行為。
也許我們不能排除有些店家相信自己能夠在保證足夠美味的前提下盡可能地讓顧客自定義。但更多時候,那只是一種瘋狂的時代湧流,去將你的菜單塞滿無意義的字詞、沒多少人想選的(店老闆也不推薦的)選項,或將能想像到的調味方式邏輯地展開。
我們不過是想要簡單地喝一杯飲料吃一碗麵、聽一首音樂看一段影片。當實踐意義上已經無限多的選項被可預期地拋出之後,糢糢糊糊間,我們輕而易舉地接受了演算法的推送,並讚美當代人類所特有的、透過演算法來更加認識自己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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