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幻滅並非通向虛無，而是前往激情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提供
他們以為
大海會將你淹沒
卻不知道
是你會成為大海
以後 每年這天
待上一束花 一張櫈
去海邊吧
和你一起
聽聽自由的海浪聲
他們能封住一塊墓地
卻無法封鎖所有海岸線
只要海水不枯
你的記憶就不滅
他們以為 能把你抹掉
卻不知道 把你化作了永恆
──〈他們以為〉，鄒幸彤
2019 年末，Covid-19 開始蔓延。接下來兩年，香港政府以公共衛生為由禁止六四晚會；2021 年 6 月 4 日，香港支聯會前副主席鄒幸彤於社交媒體上鼓勵人群「繼續點燃燭光，繼續紀念六四」，當天被捕。因為一場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的行動，鄒幸彤後被以「涉嫌顛覆國家政權罪」判刑。
《春風沉醉的夜晚》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提供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An Unfinished Film，2024）從一段紀實錄像揭開序幕：十年過去，《春風沉醉的夜晚》（Spring Fever，2009）靜靜地躺在最新一代的蘋果電腦裡。這十年間世道多所改變，那麼多人仍在拍電影，究竟為了什麼呢？──自戰爭結束後，我們便苦苦追尋這一題。婁燁劃開了一條創作的新路，以極具手工感的影像質地，在虛構與現實、劇情與紀錄之間，找到了新的視界。他既忠實地呈現出撒謊的國家機器何以骯髒，亦細密地再現人心中的盼望──《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是指向了時間、空間之外，屬於藝術本真，應當被我們守護的電影。
時間是一條由過去、當下、未來連接而成的直線，每一個當下織成了過去，我們同時是從過去來的，亦是沿著當下、朝向未來而去。實際上，我們很難找到自己究竟存在於時間之流的何處，也就是說，正在敲擊鍵盤的我、閱讀這句文字的你，都已經屬於過去──在這個當下，又是一刻過去了。
婁燁則是如入無人之境，他站在時間一旁，用寫詩的方式記錄下每一刻的當下，因此我們對《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感到既真實又虛幻。婁燁並不和我們看向同一個方向，他是面朝此刻的我們，凝視我們身後壓迫與被壓迫的歷史，背對我們將至的未來。那麼，背對未來的婁燁，要如何在幻滅之中，依然激情？班雅明（Benjamin）在〈歷史哲學論綱〉（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對保羅・克利（Paul Klee）的《新天使》（Angelus Novus）大致上的敘述是：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著的未來，而他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提供
世界與人心之所以幻滅，並非只是因為病毒，更是因為進步──無論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皆是從過去時間裡發生的實踐提取證詞，以在未來輔佐己身的意識形態。因此政治本身便是自帶時間的，而身在政治生活當中的婁燁（其實所有人都在政治生活中生活）清楚地知曉，他所欲記錄下的幻滅，並不會因為面向過去而指向虛無，而是正好相反：要先面對歷史長河裡的每一個過去，方能真正地存在於當下，並往激情的未來前去。
他持續以堅定的姿態，留下十年前後的當刻，讓自己活在永恆之中。
「可是這是個人的時代了，還有人期望作品帶來拯救嗎？不過是一篇稿，一些詩，頂多有人會感動，頂多有人說好，但這些不是我要等待的。我要等待的是什麼？你以為是意義嗎？是誰忽然抖著雙手來告訴我他領悟了什麼嗎？」言叔夏寫〈失語症練習〉（《白馬走過天亮》，2013）的十年後，婁燁以意外的美，為我們尋找等了意義之外的領悟。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後半段運用了大量的抖音歌曲和抖音片段，這是我們第一次覺得這樣的物事很美，而婁燁編輯構成的這一份美，是身處在醜的年代很難做到的，如嚴歌苓至今仍堅持「在一個很醜的年代，要堅持不醜，要堅持美，要堅持激情」。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提供
這是婁燁對電影本真的愛，如《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的主編 Stéphane Delorme 曾經提到「是在這裡（《電影筆記》），來自此處的批評不像是任何其他形式的批評，他們評判一部電影是否製作精良。這也是為什麼這裡的批評是致命而粗魯的：為了去捍衛並保護那些需要細心照顧的。當你愛生命，你去看電影，而愛電影就是去捍衛它。去抵抗來自產業的、市場的侵略；去抵抗陳腔濫調；去抵抗所有那些會損毀我們感性之物。」
剎那之間的醜，當你不去拒絕──從那一個當下起直至未來與未來的未來，一個人的表情、身姿到心靈，都將開始醜惡起來。
婁燁清晰地揭開了文明豐碑背後的暴力野蠻，並透過《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標記出當今的我們為什麼還需要電影，電影是如何為過去落下註解，電影該如何不卑不亢地與未來依然存在的困厄戰鬥。
婁燁真正看見了他人的目光與他人硬挺站立的地方，他看見了李文亮，看見了烏魯木齊中路，且不忘余虹以及周偉，亦不忘北京大學與天安門。婁燁明白愛，亦知曉應當如何去愛，才真正地找到屬於電影的靈光，穿越時間與空間，將《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編成了試劑，測出了人性中的勇敢，堅定，慈悲，也測出了愚昧，盲目，醜陋。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是婁燁為世界留下了一部對得起歷史的作品。
《春風沉醉的夜晚》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提供
文末，以谷川俊太郎的〈活著〉作為最後的註解。
活著
現在活著
是敢哭
是敢笑
是敢怒
是自由
活著
現在活著
是剛才狗在遠處的狂吠
是現在地球的旋轉
是生命剛剛在何處誕生的啼哭
是現在士兵在某地負傷
是此時鞦韆的搖蕩
是現在時光的流逝
活著
現在活著
是鳥兒展翅
是海濤洶湧
是蝸牛爬行
是人在相愛
是你的手溫
是生命
──〈活著〉，谷川俊太郎
《春風沉醉的夜晚》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提供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釀電影》「電影裡的幻之光──金馬 61 專題」主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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