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涵如謎
出生於奧匈帝國時代布拉格的小說家弗蘭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其際遇跟荷蘭後期印象派大畫家梵谷(Vincent Van Gogh,1853-1890)很相似,兩人生前作品都未受到矚目,直到二戰結束,傳統社會解體,人際關係疏離,人們對生命的意義不斷產生質疑,卡夫卡的小說和梵谷的畫作這才引起讀者和觀眾的共鳴,逐漸受到重視,認為真正觸碰到人類內在的心靈,直到二十一世紀,依然贏得人們的推崇與讚賞。以卡夫卡為例,其作品早已成為人生「荒謬」、「孤絕」、「痛苦」的代稱,而描寫人之本質的那種孤立的主題,深深打動讀者,對後來的作家們造成長遠的影響,無以計數之荒謬、超現實的作品,都被稱為是「卡夫卡式」。甚至日本當代小說家村上春樹毫不掩飾自己對卡夫卡的偏愛與崇仰,索性將得意作品命名《海邊的卡夫卡》。
卡夫卡死後,因其猶太人身分,全集遭德國納粹政權禁止發行,不過,卡夫卡在法國卻受到激賞。卡夫卡小說的主人翁勇於反抗世俗,「選擇成為自己」,堅持做一個對自己負責、忠於自己的真誠的人,這樣的小說表現,獲得存在主義論者大力推崇,尤其是主張「存在先於本質」,強調個人、獨立自主和主觀經驗的存在主義大師沙特的支持和廣為宣傳。卡夫卡洞察到,人類因戰爭而顯露出來的存在本質之脆弱性,以及內心對於未來的恐懼,感覺所有的一切都變成無意義的虛無,於是其作品有如預言般,受到舉世之注目,公認卡夫卡是存在主義作家,其文學更被視為存在主義文學的源頭。
卡夫卡的小說擺脫故事性,著重主題象徵,且意涵如「謎」一般,難解難懂,對任何讀者而言,都是一大挑戰。茲以其極重要的代表作──長篇小說《城堡》為例,試探析之。
(二)人生何其荒謬
《城堡》的敘事結構簡單,情節卻十分荒謬。不知從何而來的K應「城堡」伯爵之聘,前來擔任土地測量員,偏偏K始終無法進入近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的城堡,也無法靠近城堡的上層長官,頂多只能接觸到處長的信差、基層官員和助理等。K暫時留在城堡下方的村莊等候,村人對待K都極其冷淡。接著,城堡指示,村長是K的頂頭上司,但村莊並不需要土地測量員,於是安排K去學校當工友。K在村中結識貴賓樓酒吧女服務生弗麗達,弗麗達曾是城堡處長克拉姆的情人,如今弗麗達成了K的未婚妻。為先求安定下來,K同意擔任校工,結果受到學校教師的欺凌。K透過信差巴爾納巴斯一家,積極設法與城堡和處長克拉姆接觸、聯繫。詎料巴爾納巴斯家本就是村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問題家庭」,因其妹阿瑪利亞拒絕城堡官員蘇爾提尼求歡,從此全家遭到孤立的懲罰,生活陷入了困境。K卻逆勢而為,與巴爾納巴斯家來往,既令村人不滿,也使弗麗達無法接受、諒解,覺得備受屈辱,乃拋棄K,轉而跟K的助手葉雷密亞斯同居。終於,K被通知晉見城堡秘書艾爾朗根,K卻因極度疲倦,走錯房間。後來,K見到了艾爾朗根,但這次百般期待的會面,對自己未來的工作與生活,毫無幫助,K甚至於觸犯官員難以理解的禁忌,造成貴賓樓眾多官員的一場空前混亂。K實在累極了,這時遇到接替弗麗達酒吧服務生工作的佩匹,佩匹提議K和她一起住,她打算掩護K,讓K繼續在村莊待下去。
小說到此戛然而止,跟卡夫卡另外二部長篇小說《審判》和《美國》一樣,都未完成。不過,出版卡夫卡全集的好友馬克斯‧布羅特於《城堡》後記提到,卡夫卡曾告訴他,小說的結局是:K不鬆懈他的奮鬥,但後來終因精疲力盡而死;當村民圍在他的病榻,此時城堡當局傳諭,謂K雖然無法在村裡取得合法居留權,但考慮到其他某些情況,特准他在村中居住和工作,彷如這是莫大的恩寵。
(三)對比與諷刺
《城堡》就像一則「寓言」,指出人生極其荒謬的本質,而且充滿諷刺性。
K既然應城堡之聘,來此擔任土地測量員,荒謬的是,他朝城堡的方向走去,結果沒有離城堡越來越遠,卻也沒有越走越近,始終進不了城堡;在K眼中,城堡猶如聖地,但是當他走近一點,「他對這個城堡卻感覺很失望;它不過是一個貧困的小鎮而已」,甚至從來沒看到那裡有一點生命的跡象; K被城堡告知,永遠不可以去城堡。即連屬於城堡管轄的村莊,也不需要土地測量員,認為他是多餘的,只會妨礙到大家,則K之到來,根本毫無意義。身為土地測量員而無地可測量,甚至派來的兩位助手也完全不懂測量,還有比這更荒謬的嗎?
眼前令人氣餒和失望的環境,對K造成無形壓力。K始終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過錯,他堅不放棄,勇敢反抗現實的諸多不合理,為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權力在戰鬥著。K批評官員總是孤芳自賞,不屑與村民來往,認為他們遇事則多半相互躲在別人身後,所以很難發現究竟哪一個官員是實際負責什麼事;他直接批判村人:「你們這裏的人,生來就怕執政當局,在你們一生中,又有人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從各方面來使你們害怕,你們自己也儘可能地加強這種懼怕的心理。」諷刺的是,K盡全力向前走,卻不知道去那裡?K讓村民覺得他這人「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無知得可怕。客棧女店主嘉爾德娜就認為,K誤解每一件事,而且他若非呆子,即是危險份子。總之,人人因此更加討厭他,包括原本跟K有了肌膚之親的未婚妻弗麗達。
當然,《城堡》後記所補充的結局,等到城堡同意K留在村中居住和工作,K已精疲力盡而死,這呼應信差巴爾納巴斯的姊姊奧爾嘉所言,考試求職的人,等了好幾年,也許頭髮都白了,才知道自己沒有考取,一切都成泡影,白活了一輩子;又,應考人獲得任命的手續無限地延長,永遠也辦不完,直到死去才會中止。城堡其實拒絕了K,然而K似乎仍然非常「尊敬」城堡,怎不諷刺?這豈不是人的卑微、無奈與悲哀嗎?
此外,卡夫卡《城堡》還刻意安排許多荒謬的情節,諸如村莊凡事要以城堡頒下的文件當作依據,於是辦公室永遠有一大堆待辦的公文,公文堆滿村長的半個房間,還將大部分文件存放到倉庫去,K諷刺曰:「這種可笑的雜亂,會決定一個人的生存。」既然強調檔案文件的重要性,可笑的是,記錄者竟為當時根本不在場的人,而克拉姆處長的駐村秘書莫穆斯回答K,事實上,克拉姆根本一個紀錄也不看。又,村長說,檢查機構的任務不是去追查所謂的「錯誤」,他告訴K:「因為不可能有錯誤,就算偶然有錯誤,例如像您這件事,誰又能肯定地說,這確實是個錯誤呢?」
總之,《城堡》充斥著難以理解的、突兀的對比,凸顯人生的荒謬,以及事實與想像無法跨越的距離,充滿「存在∕否定」、「理性∕非理性」、「接受∕拒絕」、「現實∕超現實」、「真∕假」、「對∕錯」的象徵意義,在在令人深思。
(四)思索存在的真諦
卡夫卡個性內向,甚至於悲觀厭世,否定存在,否定一切,否定自己,此反映在作品上,可以說充滿了恐懼和絕望,諸如《城堡》這樣的作品,正好切合現代人對現實的不滿、精神生活的苦悶,以及未來將何去何從的焦慮、不確定感。卡夫卡《城堡》藉由土地測量員K短短幾天的遭遇,呈現社會階級的森嚴,權貴高高在上,使人可望而不可及,加以官僚機構層層疊疊,猶如迷宮一般,顯得強大而又難以捉摸,讓人身陷其中,找不到出口,尤感無力與徒勞。
綜觀之,卡夫卡《城堡》以樸素平易得有些單調的獨特文體,揭示了現實的荒誕、非理性和自我存在的徒然、無望、痛苦與孤獨,唯故事性低,讀來毫無趣味可言,卻又造成讀者內心巨大的衝擊,被其穿透現實人生的深度所強烈吸引,不禁藉此探詢存在的意義,冷靜思索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