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二月初一個仍著寒意但陽光飽滿的早晨出發,前往聖塔克魯斯(Santa Cruz)。
聖塔克魯斯在舊金山南邊八十英里,車程約一小時,是一個步調悠閒鬆緩,帶著嬉皮氣息的海岸小鎮,也是著名的衝浪勝地。西面緊鄰太平洋,背對聖塔克魯斯山區,隔著山東邊就是矽谷所在的聖塔克拉拉郡(Santa Clara)。若從矽谷各個城市出發,翻山越嶺,半個小時即可遠離科技的塵囂,來到自然明媚的海岸邊吹風。
我們在二月初一個晴朗的早晨出發。從納帕出發可以不經過舊金山市區,而是沿著東灣(east bay) 588號公路一路向南。我們先抵達華人社群聚集的Fremont 吃了港式飲茶當午餐,再轉往西南,過大城聖荷西而不入,沿著17號公路蜿蜒穿過聖塔克魯斯山區,在下午三點抵達邊界酒莊(Margins Wines)的迷你品酒室。
我們事先預約了時段,抵達時釀酒師梅根貝爾(Megan Bell)已經在店內等候,她輪廓分明,笑容開朗,大大的圓眼睛充滿活力。不難想像她在葡萄園和酒窖裡熱情穿梭的身影。
“你們是今天下午唯一一組訪客唷” 她說。“隨便坐”。品酒室確實迷你, 120 平方英尺(不到四坪)的長方形空間,兩側牆面嵌有窄桌和置物層架,架上擺滿了酒,桌上則有酒杯與酒單,客座共五個。梅根自己坐在靠門邊一張高腳凳上。她從酒櫃裡拿出一支酒給我們斟上。“聖塔克魯斯山區的黑皮諾” 。寒暄了幾句天氣與路程,她開始跟我們說她的故事。
梅根在2016年創立了邊界酒莊。她在2012年於戴維斯加州大學(UC Davis)取得葡萄種植與釀酒學士學位之後,遊歷世界多個產區當採收實習生和助理釀酒師,包括納帕谷, 奧勒岡州Willamette Valley, 紐西蘭Central Otago, 和法國Loire Valley,直到2016回到加州在聖塔克魯斯落腳。當時她25歲,身家皆無,單純而大膽地用眾籌募資得到的一萬美元,就開始釀自己的酒。梅根的理念是探索不為人知的小眾產區裡,有機耕種的非主流葡萄品種,以最低干預釀法呈現葡萄發酵最自然的風味。她上下求索,以聖塔克魯斯山區為基地,向北加州幾個小產區的酒農收購葡萄,當時不少人因為不知道她是誰,還不願意賣。「一開始可真不容易啊,誰要賣葡萄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還是女生。」她臉上笑容不減,但眼神中多了一份嚴肅感。儘管時代更迭,酒業至今仍是男性主導居多的行業; 目前加州上千家酒莊中,只有百分之四由女性掌舵。並且,有機耕作的葡萄園仍在少數,物以稀貴,收成多早已被更具規模與知名度的酒莊預先收購了。買不到有機葡萄,刺激梅根發展出更大的企圖心:推廣自然有機農法,說服本來以工業農法耕種的農人改採有機。她一一走訪葡萄園,承諾採購他們轉成有機後的全數收成。這種做法對只有幾英畝園地的小農很有吸引力,如果可以在採收之前就找好買家,等於買了保險,不用擔心努力了一年的耕耘換不到收入。梅根用這樣的方式說服了好幾位小農與她合作,因此有了更穩定的原料供給,得以逐漸擴大了她的產量。
從2016第一個年份釀了八個橡木桶的白詩楠Chenin Blanc,到如今邁入第八個收穫季,邊界酒莊的年產量已提升到一百桶左右(可裝成2800箱; 每箱12瓶酒),酒款也達20多種。唯一不變的,是梅根仍是酒莊唯一的正職員工,校長兼撞鐘。從葡萄採收到釀酒所有環節,都由她一手掌握。需要多些人手的時候,她會廣招親友來短期幫忙。酒莊開始的頭五年,除了一開始的資金,她也申請了各種中小企業貸款,全用於採購葡萄,釀酒設備與各種經常開銷,她自己每月領不超過一千美元的薪水,還得去打各種零工才能勉強溫飽,有段時間一週打到七份工,所以也請不起正式員工。直到2021年酒莊轉虧為盈,梅根才終於可以全時全心投入自己的事業,並且籌劃建立了品酒室。
在說服小農與合作的過程中,為了以身作則,梅根也尋找機會直接參與耕作。有一次去朋友山中住家聚會途中,發現附近有一個漂亮的葡萄園,朋友說是鄰居拉克維奇先生所有。此君默默有機耕種黑皮諾已二十多年,種了兩英畝葡萄園只為興趣,釀酒自飲,並不出售,因此梅根無從得識,只緣身在此山中。相識之後,梅根與拉克維奇先生一拍即合,跟著他日出而作。聖塔克魯斯山區乃加州最早引進種植黑皮諾的地區之一,約在二十世紀初即有。此葡萄品種天性嬌嫩,皮薄早熟,需要細心呵護,聖塔山區臨海,涼爽多風,晨間常有霧氣縈繞,葡萄園在紅木森林之中,氣候溫和,正適宜黑皮諾生長。梅根也從這位老農身上學到了更多實務經驗,更加堅定她尊重自然的釀酒理念。
在梅根娓娓道來她精彩的釀酒人生的同時,我們喝了好幾款酒,從聖塔克魯斯山區喝到中海岸蒙特雷(Monterey)產區,葡萄也從黑皮諾,巴貝拉(Barbera),到山嬌維塞(Sangiovese),各式各樣,別開生面,都是加州少見的品種。相同的是每杯酒都有細緻甜美的香氣,入口則清涼順溜,就像冬末春初細細吹來的颯爽海風。
夕陽西下,拉長了品酒室外的幾棵樹影,這時天黑得早,我們因為緊臨海岸,還能感受到已接近海平面的落日餘暉。梅根建議我們先到海邊走走看日落,然後再到鎮上熱鬧的啤酒屋吃晚餐。我們買了幾瓶酒,向她道謝別過,驅車兩分鐘便到了海岸小街。有人沿著步道或散步或跑步。這裡多是石岸,但間有小片沙灘,也有人與狗在其間逐浪。太平洋的浪堆疊簇擁而來,在夕陽下閃爍萬千。我們邊慢走邊談著梅根令人敬佩的職人精神。她挑戰擴展加州有機耕種與自然酒的可能性,以一己之力涉足人跡罕至的邊界,卻帶著謙虛自嘲的意味說自己是個邊緣人(Marginal),酒莊因而得名。我倒覺得那是她的自信從容,有所堅持,才能不盲從市場潮流,走在自己開創的路上,現在的邊緣,極可能是將來的大道。跟著大家走在鋪好的平路上簡單容易,走在人煙稀少的邊陲小徑上則充滿挑戰和不確定,但也才有機會看到更獨特的風景。
海風吹拂之下,酒漸漸醒了。在黃昏的微光中,我們再度啟程,蜿蜒穿過已經樹影幢幢的聖塔克魯斯山區,看見聖塔克拉拉山谷的遠近燈光漸次亮起,我們沒有停留,一路向北疾駛,過橋,在夜色中回到了納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