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悄悄告訴她>何以是阿莫多瓦作品的轉捩點
片中結合碧娜.鮑許舞作有何意義
四名主角身上有哪些符號
劇中默片<縮小的情人>呈現某種阿莫多瓦的「理想」?
作為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作品中重要的轉捩點,本片將隱於通俗劇的符號拉升到高維度的思索,不再只是奇情喧鬧,而擴及對每個個體矛盾的提問,這種內涵的細緻化能從以往偏向普普藝術的展現到本片和碧娜.鮑許(Pina Buasch)的合作窺見一斑,藉著鮑許名言:「我在乎的是人為何而動,而不是如何動。」以內涵重於形式、意志驅動肉體揭開了本片主題。
開場舞作《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女舞者的「夢遊」強化了「空間」的邊界感,呼應電影中兩名女主角成為植物人的肉體禁錮狀態。身為鬥牛士的Lydia象徵勇氣、韌性、挺拔,芭蕾女伶Alicia則是維納斯般優雅、柔美、靈巧的存在,她們是阿莫多瓦女性崇拜的雙重化身,然而女性強大神祕的精神力卻往往在男性凝視下徒具表象、深受社會教化所束縛,一如Lydia是為了圓滿父親自己沒能成為鬥牛士的期望(象徵性如鬥牛士妝束緊緊肋住她的身軀)、成長在母親缺席家庭的Alicia必須是被爸爸捧在掌心的寵兒(透過芭蕾舞對姿態高強度修飾為表現),與她們更極端、直白的對照是Benigno那不曾出鏡、下一幕就過世的母親:「我母親不是殘疾,不是精神病,只是有點懶」,因為被丈夫拋棄就懶得成為自己,是深層的自我價值失喪,即使年輕一代的Lydia、Alicia多麼渴望綻放生命,仍舊挑戰命運失敗、擺脫不了命運左右。
帶有女性特質的兩名男主角則飽受精神的禁錮。愛哭的Marco和娘娘腔的Benigno都愛而不可得,他們也同時互為鏡像:Marco不敢碰觸Lydia被鬥牛衝撞、傷痕累累的身體,Benigno則細心呵護Alicia的髮膚使她彷彿只是睡著般活色生香;Marco的善感,是因為看見再感動的事物也無法分享給所愛的人,Benigno則願意成為對方的耳目,醫學上希望再怎麼渺茫也不能阻止他相信奇蹟發生。
我相信奇蹟,你也應該相信
為什麼?
因為人很需要奇蹟
有可能奇蹟已經發生在你身上,你不相信,就察覺不到
Benigno對奇蹟的相信,不是認為他能以愛喚醒愛人,而是相信所謂的活並不由肉體定義,就算機率只有億萬分之一,精神自由也能戰勝肉體的束縛,但信仰到了極致變成了迷信,因此當片末眾人有意無意對他隱藏真相,Benigno的輕生正是以為肉體擺脫了監獄的囚禁,就能在精神面和Alicia相聚,然而一廂情願的偏執總是現實嘲弄的對象,他始終只活在一人份的幸福裡,寂寞如此確實,渴望掙脫也不過徒勞。
回顧前述鮑許那句名言,在雙線的故事架構裡,女主角們的弱(植物人狀態)來自「美的物化」的詛咒,她們「如何」動的價值更勝於「為何」而動,但綜觀四名主角,會發現禁錮實際上是不分性別的,他們的精神與肉體相互扞格,「如何動」與「為何動」並非和諧的因果,於是人們總是處在自身的不和諧裡,同時將他人困在自己的以為之中,只是不斷地進行著單向、失敗的溝通。
「女人的大腦很神秘,對女人要常跟他們說話,記住他們存在、他們活著」
片名<悄悄告訴她 Hable Con Ella>正點名現代人之間的鴻溝,像是Marco和Lydia聊了一整個車程,但實際上只是Marco不斷輸出,沒留給Lydia坦誠以對的時間,遑論Benigno細膩陪伴皆是愛的語言,但Alicia無法用任何方式表達她是否樂意接受這樣的愛意。片中真正有交流的反而是Marco和Benigno,他們之間的同情、同理偷渡了同志的意象,再來則是片尾Marco與甦醒的Alicia在劇場的相遇,「你還好嗎?」Alicia問候再一次被舞作感動而流下淚水的Marco,在乎對方為何哭泣而不只是看見哭泣使對話有了可能,也同時預示一個屬於他們倆新的、未知的情節才要開始。
片中為了迎合Alicia的喜好,Benigno看了一齣<縮小的情人>的默劇─默劇,是沒有「對話」的,卻又變成Benigno「說給」Alicia聽的故事,巧妙設計令人玩味─這部劇中劇或許表現出阿莫多瓦心中「理想的溝通」。默劇中男友為了證明自己不自私,自告奮勇當女友科學實驗的白老鼠,未料副作用使他變成「縮小情人」,最終進入女友的陰部和她「永遠在一起」;故事中以奇幻手法反轉真實世界中人類莫名膨脹的自我意識,其中一幕當縮小的他趴在女友渾圓飽滿的乳房像是置身旖旎地景般,不再是純然的肉慾更近似對於造物的崇拜,也是某程度的「放下自我」才能和他者有「合一」的可能。
人們說每個夜裡 他不曾停止哭泣
人們說他不再進食 而是不停喝酒
人們深信如果上蒼本身 聽到他的悲泣也會為之動容
他為她受盡煎熬 直到死前仍不停呼喊:
唉 唉 唉 唉 唉 -他唱著 唉 唉 唉 唉 唉 -他悲吟 唉 唉 唉 唉 唉 -他唱著
他因致命的熱愛而死去
後來有一隻悲傷的鴿子 一大清早就來啼唱
在孤獨的小屋前 成對的小門邊
人們深信這隻鴿子 一定就是他的靈魂
還在一直期待 那不幸的女人回來
咕咕嚕咕咕 鴿子啊 咕咕嚕咕咕 不哭
鴿子啊,這些石頭 永遠不知愛為何物
咕咕嚕咕咕 咕咕嚕咕咕
人的一生無法擺脫精神、肉體的煎熬,在《鴿子歌》中更成為了愛的證明,在阿莫多瓦的心中,痛苦是一種美,沒有純然的絕望也就不可能有純然的希望,一如電影的章節先是Lydia&Marco、Alicia&Benigno的句點,才會迎來Marco&Alicia開放性的契機,至於人與人之間是陰差陽錯或是命中註定?則需要我們將奇蹟信得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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