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你會不會回來?」
前往加拿大打工度假前,學生問我一年後還會不會繼續當他們的班導,我心裡想得是:「就算回台灣繼續當老師,也不會回來了。」 口中仍說:「我也不確定。」
「老師,你會不會回來?」
這句話,我也想問自己。這是一個現場老師落荒而逃的故事,並沒有什麼人生大道理可供參考。有興趣的話,就聽我往下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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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實習剛結束,滿懷教學熱情的我,即使家人反對,仍舊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殘酷的教甄。第一年參加考試沒有什麼方向,抱持著有開缺都去考考看的心態,一邊兼職家教,一邊準備考試。
準備考試的日子很無聊,教甄筆試的題目很刁鑽,200名報考人中,僅有10人能進複試。 這是一場耗損意志的考試,即使知道考不上大半是環境的問題,仍不免在一場場失利的考試中喪失教學的自信。
連續考了十幾場都沒進複試的我,開始將目光看向其他工作機會,滑104人力銀行,看見一間私立學校在徵老師,起薪40000。這間學校在我大學時有讀過一些論文,加上以文組畢業新鮮人來說起薪不算低,我決定去試試看。
面試的時候,校長沒有問我的教學資歷,就開始談工作細節,並且和我說:「因為我們不走升學路線,所以有很大的教學自由。」當時我正因為連續的打擊而喪失自信,加上本來就挺嚮往自由的教學環境,探索不一樣的教育模式,於是決定去試試看。
剛入職的我,因為校長很忙碌,加上主管請長假,所以學校只安排了同事和我交接。新生還沒入學,我每天的自由時間很多,幾乎都在備課,這間學校還有額外特色課程,需要另外花心力找教材、備課。不過我本來就喜歡設計課程,所以並未感到疲累,反而充滿趣味。
打開未來的學生名單,看見十男一女的懸殊性別組合,女孩的爸媽一直很擔憂女孩的適應問題,開學前就和我通了好幾次電話,對第一次擔任班導,與家長對話的我來說多少有些緊張。
「放心,班上還有一個女生,就是我呀!」我只能這樣安慰家長。
早在他們入學前,我就從他們的小六班導那兒打聽到,這些男生非常調皮,他們的小六班導是一個嚴厲且負責的男老師,對他們採取軍事化管理,據說大家常常在四樓就聽得到老師在二樓大聲飆罵這群男孩。
幾乎所有人都擔心我會鎮不住他們,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當班導,加上說話、長相本來就很溫柔。實際上,我對自己也沒什麼自信。但是老師也沒有辦法選擇學生,我們只能互相接受。於是這位初來乍到,還會不小心在學校迷路的菜鳥老師,遇上了學校裡的老江湖。
我很快就知道,我準備的教材完全派不上用場。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根本上不了課。
這群小男生屁股上像長了跳蚤,平均十分鐘會忍不住離開座位,為了一點屎尿屁笑話笑得前翻後仰。唯一的女孩倒是很乖巧,但是他因為無法融入班級,每天鬱鬱寡歡,家長很擔憂,我也愛莫能助。
我沒辦法改變學生,只好調整自己。我發現我準備的內容太難了,所以降低課程難度,簡化作業量,想很多有趣簡單的教學活動,以免他們專注力不足,上課依舊一派混亂。
他們也不只在我的課堂上吵鬧,因為我的座位就在教室後面,我每天都可以看到他們上課的樣子,只有一二位資深老師能夠鎮得住他們。
走投無路的我決定尋求外援,去找剛放長假回來的主管討教班級經營之道。他是一位認真盡責的老師,聽到我的難處後溫柔地說:「那我們一起想解決的辦法。」
不過他實在是太忙了,他要處理全校的行政事務,還要教高二、高三的國文,也沒辦法撥出太多時間給我,而我也不好意思一直打擾他,畢竟這仍是我的工作,我的責任。
雖然這群小男生很調皮,但我並不討厭他們,這個年紀活潑好動些也正常。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嚴厲的老師,只要他們遵守校規,不要打架,每天有把打掃工作完成,我認為就很足夠了。然而我很快發現,事情沒有那麼單純,我對他們沒有期待,不代表別的大人對他們沒有。
畢竟是私立學校,而且收費頗高,理所當然要應付更多家長的期待。家長們往往是矛盾的,既希望孩子快樂成長,又希望他們積極學習。為了不造成親子衝突,有些家長會希望老師能夠更嚴厲些。
而站在學校的角度,孩子表現越好,學校的招牌就越亮,對家長也更有交代。很快地,上頭便認為我在班級管理上過於寬鬆,深怕會引起家長不滿,開始對我有一些要求。
「不必總是都那麼溫柔,你也可以成為母狼,帶領這群小狼。」
校長如此對我說,但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成為母狼,因為我本來就不是狼。
我開始感受到一些壓力,以打掃工作來說好了。國一負責掃廁所,不過廁所本來就不好清潔,加上這群孩子也沒有什麼家務經驗。學校為了協助我管理班級,派遣學長們來監督小學弟,所以我幾乎每日都收到投訴,說他們掃得不夠乾淨,希望老師可以多多叮嚀他們。
我只好更加勤勞地監督他們,實在叫不動的時候,只好自己順手掃一下,還好我之前在台灣打工換宿,做過很多房務清潔工作,挺擅長掃廁所的,也算旅行時的意外收穫。
「我兒子回家都在看電視,是不是老師作業出太少了?我想找每位科任老師聊聊,了解他的學習狀況。」
收到這則訊息的我很為難,若說班導有義務和家長溝通,其他科任老師其實沒有這個責任。
我只好去問主管該怎麼辦,他讓我先彙整各科老師的回饋給家長再說,還好我匯報完之後,家長沒有堅持再和每位科任老師「聊聊」
這件事也引起了上層的注意,他們認為我花太少時間與家長溝通,決定讓主管協助我帶班。主管在學校待了十年,很擅長應付家長和學生,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但我後來發現,我終究無法成為他。更準確地說,每個人本來就只能成為自己。
先談如何應對家長。
先說一下我的背景。我從小念公立學校,後來又在公立高中實習。班導和爸媽幾乎從不聯繫,也沒有家長賴群,我媽甚至很怕老師聯絡他,因為他認為老師聯絡他,代表我在學校闖禍了。所以我一開始除了在班群公布必要訊息之外,壓根沒有親師溝通的概念。而這所學校十分重視親師合作。
「最好常常彙報孩子在學校的情況給家長。」
主管對我說。如果孩子有好表現,即時傳訊息和家長說,最好再配上照片紀錄,家長就會認為孩子在學校有所成長,很放心地把孩子交給你;如果孩子有狀況,也即時和家長彙報,以免到時候出問題時,家長怪你沒提早提醒他。
「我知道家長有時候很煩,但如果你能夠與家長建立良好關係,也更有可能幫助到孩子,因為影響孩子最大的依舊是家庭。」主管的聲音很溫柔。
於是主管幫我安排了十一場個別班親會,每一場他都親自陪我,希望能讓家長覺得我是一個很用心的老師。
至於對學生,主管和我說:「你不是權威型的老師,所以要更注重與孩子培養感情。」 這間學校注重整體發展,所以除了學科,還有許多特色課程,像是音樂、美術、手藝、登山,他們希望我能陪著學生一起上所有特色課程,除了觀察學生有什麼表現之外,也能更了解學校。
這所學校還有一個特別的課程叫「想想時間」週四如果沒有校外教學,或是其他活動,就是留給學生自主運用,希望能培養他們主動學習的精神,類似於如今108課綱所推行的自主學習。
初入職場,天真爛漫的我,一開始也沒有特別規劃想想時間要做什麼,交給學生自主安排。
然而我的主管跟我說:「家長最擔心的,其實就是想想時間,因為他們認為孩子在想想時間會無所事事,浪費時間。」
所以他也手把手地陪我列出詳細的想想時間規劃,並且發給家長。規劃包含班會、班級共讀、體能訓練。我看著我的主管,由衷感到敬佩,但我同時也發現我無法負荷那麼龐大的課量。
因為我除了要教國一、高一的國文,週四有大半時間也算「導師時間」幾乎沒有空堂。於是我開始學會偷懶,很多特色課程都沒有跟著去上,因為我實在需要喘口氣,留一些時間自行備課、改作業。
那段時間支撐我的溫暖來自同事。班上有個新轉來的小男孩,雖然已經國一,言行舉止卻像幼稚園生一般天真可愛,老師們都喜歡他,但班上同學不喜歡他,因為他會一直想和別人玩鬼抓人,造成不少肢體衝突。為了處理鬥毆事件,我來來回回與家長們進行了不少溝通,已是疲憊不堪。那位同事體諒我,常常在午休時間把那個孩子單獨支開,陪他寫作業。我知道他也很忙,既是高中部的班導,也是國高中的科任老師,所以我真的很感謝他。
然而我看著這些老師們,幾乎把所有時間都奉獻給學校,當校長問我:「假日忙嗎?有沒有時間陪孩子去班遊?我偶爾假日會陪學生騎腳踏車。」時,我感到很惶恐,因為我實在無法再把時間奉獻給我的工作了。
家長們普遍很擔心小孩沉迷抖音、電玩而忽略學習,而學校也認為國中生還沒有自制力,所以規定除了做報告、查資料開放使用之外,平常手機都要交給班導保管,放學歸還。
可想而知,學生在拿回他們的手機做報告後,免不了會偷偷拿來玩,或是故意遲交。主管於是希望我能更嚴格地收手機,以免家長日後抱怨學校沒有履行承諾。
我其實很不喜歡權威式管理,因為我的人生觀就是「不危害別人的情況下,沒有人有權力干涉別人的人生。」即使我是老師。假設學生今天想躺平,不愛學習,我也覺得沒什麼,尊重他躺平的自由,不是每個人都得從努力中獲得快樂。
而針對手機成癮這件事,我承認手機成癮帶來的危害,因為就連大人也深受其擾。但我實在不認為收手機是個有效的方法。如果家長真的很不喜歡孩子玩手機,那麼一開始就不該提供給他,就算提供了,在家裡也該進行控管,而不是只有在學校才進行控管,因為「預防勝於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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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這種想法在教育現場很危險,會被視為不負責任的老師,就像收手機不嚴格這件事。
當主管提醒我:「監督孩子社團時間不要打電動,那也算上課時間。」的時候,我鼓起勇氣提出質疑:「可是社團時間老師已經下班了,我該怎麼管?」
主管沉默了一會,說:「你可以報加班費,我們絕不會要老師無償加班。」
但我需要的不是加班費,我需要的是自己的時間,我從那時候起決定離職,因為我幾乎每天上班路上都在想:「如果我出車禍,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學校?」
宣布離職後,主管代替我成為班導,同時繼續擔當行政職、科任國文。離開前,主管先是恭喜我,他認為年輕的生命就該多出去闖闖。接著說:「以後要記得,一面試就開始談工作細節的工作要慎選。」也問我當初為何想來這間學校。
「因為對體制外的教育有好奇。」
我喜歡更自由開放的教學環境,但我當時不懂得是,學校裡變得自由的是學生,不是老師,老師得在政策、學校、家長、學生的期待之間平衡。而且老師其實是沒有休息時間的,午休需處理班務、開行政會議;寒暑假也需處理行政、備課進修。
主管和我說,他當初也是剛畢業就來到這裡,接任後母班、教國文,還和學生打過架,那是非常辛苦的一年,不過對他來說很值得,因為他喜歡陪伴孩子,看見孩子的成長令他感到喜悅。
就我在教育圈的觀察,如今還願意當老師的年輕一輩,通常都是真心喜歡教學。否則就現實面來說,在新課綱的推動下,如今當老師的要求變高,但是學校的窄門難入、福利大砍、社會地位下降,如果不是環境太惡劣,是不會有那麼多老師寧可離職的。
無論教育的願景再美好,沒有第一現場老師執行的話,再多理想都是空談,也是我對於教育界的擔憂。少子化是不可改變的時代趨勢,但如何提供更優質的教育環境給現場老師和學生,才是我們該正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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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為什麼Z時代在職場上都被說難搞?
除了社會價值觀轉變,新生代的自我意識抬頭,注重工作與生活平衡,過去那套「吃虧就是占便宜」、「能者多勞」的鼓勵語對Z世代一點作用也沒有之外。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聽話」在當今社會已經沒有什麼好處了。大部分的人絕對沒有如此愛好自由,如果聽話可以帶來安穩的生活,那麼大家其實也沒那麼愛打破規則、挑戰自我。
就像我如果生在二十年前,畢業就錄取學校正式老師,現在可能也不會在加拿大打工度假。所以我現在對一切變動保持著樂觀的態度,正因為環境惡劣,才逼得我出走,不小心體驗到了許多更有趣的人事物。
生命的美好往往是不可預期的,如果一切皆可預期,豈不是太無趣了。
所以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你還想當老師嗎?一年後要回來當孩子們的班導嗎?」主管笑著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依舊給出模糊的答案。
我至今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我依舊熱愛文學,也喜歡教學,但學校讓我好窒息。我每天都必須滿足家長、學校、學生的期待。
我看著我的前輩們,明明是充滿愛的教育環境,為什麼每位老師都看起來如此疲倦?是不是當老師,就得奉獻出自己的心臟?
請原諒我無法為了一份職業奉獻所有,在付出之前,我得先是我自己。我也開始反思,選擇繼續當老師,是否只是捨不得我的沈沒成本?加上老師仍舊是個相較穩定的職業。
無法回答這些問題的我,決定為人生按下暫停鍵。剛好手邊握有快到期的加拿大工簽,是絕佳的辭職理由,於是在沒有做什麼準備的情況下,我踏上了未知的領土。
離職後的我,先是去台東都蘭打工換宿,每天躺在海邊的石頭上睡午覺,又去染粉色耳圈染,終於做回那個不拘小節的自己。
想知道我在都蘭的生活可看 離職後,我去都蘭打工換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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