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西洋記》置於晚明江南的文化生產脈絡中觀之。其時使節、傳教士來華,倭患侵擾東南沿海,海陸貿易帶來異地商品奇珍;身處中國江南、沿海一帶之人,即使未有親身遭逢異文化的直接經驗,亦透過傳聞、商品、書籍知識以及訪華異域人士等文化交流媒介,吸納、感受著「外國」人、物及其風貌。
〈神魔傳統遇上海外知識--《三寶太監西洋記》中的世界、敘事與想像〉
劉瓊云
掌中劇古冊戲也叫古書戲,顧名思義就是以搬演古書內容故事為劇碼,大多是明代以來的章回演義小說。前篇已談到《西洋記》這部小說演義的故事梗概,而從現場的觀賞體驗之後,我也檢索起這部小說文本的脈絡,因而有以上出自劉瓊云教授的引言。該文對《西洋記》的創作背景和元素有十分精闢的探討,讓我們更得以想像《西洋記》所描繪出的世界,以及其流行的時空背景。
「外國」的想像即是對異域的想像,每一地區的初民都從所生存的環境範圍中逐漸孕生出特有的宇宙觀、世界觀、乃至許多豐富的文化細節。而任一民族的認知空間向外拓展的歷史事件,正是這些世界觀得以更新、重組,並成為新的文化創作養分的時機。
在經濟與文化各方面都作為一個當時大國的明帝國,雖然有鄭和下西洋這樣的遠洋航海活動,但其動機仍是出自明成祖的政治目的;中國並沒有參與到西方大航海時代的新世界探索,那是在實質的空間、地理知識上的大擴張,而鄭和下西洋的歷史事件,卻是透過這部章回小說的內容,讓我們看到一個在想像上的新世界探險,庶民娛樂、神話色彩、宗教與政治宣傳成為了它所帶來的價值。在神魔小說的類型之中,這樣述及海外探險的創作,是帶有前述認知世界擴張的屬性的,但相較同時代另一部著作《臝蟲錄》的全然超現實、有如《山海經》建構神話世界觀的內容,《西洋記》雖同富有地理誌的色彩,卻以具有角色和情節、描述相對貼近人類世界的故事創作(至少所謂「外國」的西洋諸番國都還是人類),鄭和下西洋的史實恰巧提供了合適神魔小說的敘事舞台。
明代成形的「天下圖」。此圖繪製於十九世紀,現藏於美國國會圖書館。
■ 是佛還是道?
若跳脫案前的文本分析,回到戲劇的演出上,鬥法武戲才是大眾在演出時期待的看點,而因為時間與舞台效果的考量,現場往往只能挑選單一段落的戲齣來搬演,所以整體故事的脈絡不需要也不容易對觀眾交代,這樣的差異性使得閱讀小說文本與親臨現場觀戲成為了全然不同的體驗。但若要較深入討論戲台上〈撒髮國〉,也不得不對整部《西洋記》小說稍做檢視,前文所提到的,將政治宣傳、宗教融合隱藏於通俗戲劇之中的情況,若從單齣〈撒髮國〉的搬演拉出至宏觀地看整部小說,又有另一些可討論之處。
除了在擴張世界認知版圖上有前述的《臝蟲錄》(另名《異域誌》)之外,同類型中最容易令人聯想到的,自然是最著名的神魔小說《西遊記》,兩者書名只有一字之差。劉瓊云教授的文章之中,也引述了德籍漢學家Roderich Ptak的觀點,從人物性格、功能和情節的進展上,將《西洋記》主要角色金碧峰、張天師、鄭和和王景弘分別對比為孫悟空、豬八戒、唐僧和沙悟淨。在敘事學的符號分析上自然有它的合理處,不過對於本文所欲討論的宗教氛圍和道門符碼,在象徵意義的層次上似乎仍缺少了內在連結。
相較於此,以故事一行人的整體動機來看似乎更為有趣:一者是西航「撫番取寶」,一者是西天「取經」,一是國族意識強烈的對外宣威納取,一是以他方為尊、向外部求取精神上的轉化。佛道二宗教在此之中若與此主客意識對應來看,意義大不相同。只看〈撒髮國〉一段,則鬥法的結局是金毛道長被真武大帝收回,中原本土明代國教(武當山道教)是背後的最大整合,與《西遊記》中的佛道諸神混雜相比,似乎顯得本位意識濃厚;但若以整部《西洋記》的小說文本來看又有不同。
主角金碧峰(同《西遊記》的敘事風格相仿,鄭和和唐僧雖是名義上的主角,但實際上小說前十幾回都是在敘述金碧峰和孫悟空的身世。)是燃燈古佛的化身,燃燈佛是佛教縱三世的過去佛,是為釋迦牟尼佛授記之師,來世佛則是彌勒佛,在佛教中地位極尊。和西遊中的悟空一樣,故事中大小危難幾乎都有賴金碧峰長老化解,相對於張天師的道教、鄭和代表的政府與王景弘代表的軍務,他自然代表了佛教。
從金碧峰作為主角且總是大顯神通、化險為夷的角度來看,這部《西洋記》的整體方向,似乎是佛教凌駕於道教之上,但在我所觀賞的〈撒髮國〉一齣又是真武大帝的明朝國教為最大。這樣於不同大小時空兩極相輔相抗又互涉互融的架構,著實是一幅太極的圖像,正有如佛道兩教在中土長久的發展。
外來傳入的佛教和本土產生的道教,其相互學習吸納和對抗的複雜關係已在本文上篇稍有提及,而在中土總是「政」壓過「教」的環境中,二教的興衰、傳布與否,都與執政者的喜好有關。除了要在動盪起伏的政治歷史中生存,兩者還要彼此分庭抗禮,如何相互吸納、學習互補、合作、但又畫出該有的界線,是中國宗教發展的難題,尤其道教出自於先秦諸子與民間信仰、神話的融合,有賴眾人的補足,長久下來才漸漸共同完備它的宗教體系,本不像佛教出自印度有創教者、本就以普世宗教為本位的發展脈絡。
在道教如此的性格背景下,這種兼容外來元素並轉化以完備自身的屬性,本是他不得不的方法,卻也演變成符合其煉化、調伏的密契修煉的宗教特色,正如戲齣中「千和」、「萬合」二童子的隱喻,是逆勢中得以轉換局面、扭轉乾坤的關鍵要素。
■ 玄天上帝代表的煉化屬性
玄天上帝的信仰最早本於星辰崇拜,玄武作為其原型,本來只是北方七宿所排列成的象徵性神獸,從玄武的龜蛇組合(四方聖獸中唯一以兩種動物組合而成),呈現出一種丹道修煉的圖像,煉化、調伏身中七情六慾、斬三尸滅九虫,就是道教基本的身體修煉觀。所以玄天上帝人格化之後,腳踏著龜蛇,就更明白了這層的象徵意義,後來衍生的神話敘事,藴意自然就更顯得直白了,屠戶腸胃化為龜蛇、降生轉世修道等等,甚至有桃花女鬥周公等戲劇也都有玄天上帝的蹤影(〈撒髮國〉的掌中劇就是一例)。
前文對照了《西遊記》,而其實「四遊記」當中的《北遊記》就正是玄天上帝的故事,神魔小說的內容一方面提供通俗戲劇的娛樂,一方面也從庶民的需求上補足了宗教信仰的神話敘事。正統《道藏》中的《元始天尊說北方真武妙經》中,只說玄帝蒙天尊之召而下降收斷天下妖魔,以及生於淨樂、入武當山修道之事;《北遊記》中則是一路收服龜蛇、黑虎神、關羽金刀神、麻豆瘟、雷田二將、崑崙山六毒、十三太保骷髏妖等等,儼然衍生成神魔小說斬妖鬥法的通俗劇碼。
而即使在正統道經的《元始天尊說北方真武妙經》,敘述善勝皇后懷胎十四個月,從左脅生下玄帝,此種奇異出生是在世界神話中的共同原型,是象徵性的精神出生,然而其敘述方式儼然受佛教故事的影響,可以再次看到道教吸納佛教神話的痕跡。
真武大帝北方玄水的屬性,在方位上就呈現出道門修煉的「逆反」屬性,「順為人、逆為仙」,北斗註死、南斗註生,拜南斗以延壽,拜北斗則是修道人所為,對死亡本身的體驗、探究與超越,是追求不同於延年益壽的長生不死,此即一種逆的概念;而北斗其實作為星象的中央指標,真正在北方的卻是南斗,南斗即是北方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中的斗,也就是玄武形象當中的蛇身。
北方七宿排列成玄武形象
此種二元對立相含攝、不斷互融互補又相激盪的陰陽動態,化作一幅太極的圖像,在前述的佛道兩教的宗教發展歷史上是如此;在中原的星象乃至衍伸的信仰上是如此;在道教觀點的身體觀、修煉觀當中更是如此。一層一層的大小宇宙並陳而相涉,是道門們養生的全息感應,是佛教的三千世界,更是印度神話中帝釋天的因陀羅網,網目上的珍珠相互影視、重重無盡。《西洋記》文本中的〈撒髮國〉一回裡的「千和萬合」,就是在通俗故事情節中對此的詮釋。
參考文獻
劉瓊云,〈神魔傳統遇上海外知識--《三寶太監西洋記》中的世界、敘事與想像〉,台大中文學報62期。(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2018,九月)
陳器文,《玄武神話、傳說與信仰》。(陝西師範大學,2013,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