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國種族衝突為主題的電影,已是鮮明的類型,很長一段歷史的蓄奴、種族隔離,對有色裔的歧視和壓迫,如同描述二戰時期納粹、猶太人的電影,不僅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傷痕,在整個人類歷史都鑿下了難以抹滅的痕跡。是故為數眾多的文學作品、影視作品,以此為題。特別是納粹。嚴肅有之,哀痛有之,幽默有之,亦不乏平淡而深刻,尋常卻殘酷者,故事一講再講,總以為到了頭,卻仍在每次點開電影之後,持續以不同視角、風格,和類型讓人感到驚喜。
相較之下,黑人被奴役的歷史還沒有那麼豐富的創作。《罪人》(Sinners)之前,高口碑的《逃出絕命鎮》(Get Out)首度開啟結合懸疑驚悚的嘗試,《罪人》導演瑞恩·庫格勒(Ryan Coogler)的前作《黑豹》(Black Panther),則在超級英雄的外衣下,為種族問題拋出一個新的視野和內涵,兼具娛樂性。《罪人》在這些作品成功基礎上,野心可說更大,你很難說它屬於哪一種電影,它結合了劇情片的敘事節奏和細節,又揉合音樂、魔幻、驚悚、動作,甚至是喜劇成分。儘管難免龐雜,看上去偶有「跳tone」之感,整體卻沒有失控和失焦。

《罪人》劇照
然而愈是如此習以為常的自然,愈突顯了現實的荒謬。生活細節,像是經緯交錯的絲線,一縷一縷織網一般描出時代下的群體圖像。
賣藝的老人叫「瘦子」史利姆(Slim);由麥可‧B‧喬丹(Michael B. Jordan)一人分飾兩角的兄弟檔是史莫克(Smoke)和史塔克(Stack);還有從小在教會長大的牧師兒子山米(Sammy)。他們是三種黑人處境的代表,也像一幅倒著看的鏡像。
老人的生命親歷暴力和死亡,無論是白人帶來的基督信仰,還是原生的藍調音樂,都無法真正帶他超脫束縛。「白人喜歡藍調,但不喜歡創造藍調的黑人。」企圖用音樂突破現狀的念想,只能是念想。他和身邊的朋友一再被利用,最終棄之如敝屣。所以他將自己浸泡在酒精中。酒不像人,沒有傲慢和詭詐。酒不會騙人。即使要付上代價,能逃脫現實片刻,平撫傷痛片刻,就無所謂不值得。
史莫克兄弟也經歷了夢起夢滅,在外闖蕩一遭,才明白所謂自由只是吃人的洞,即使換到大城市,也換不下一身黝黑皮囊帶來的藩籬。文明先進終究只是表象,愈是繁榮的城市,內裡愈滿是貪婪人性的腐爛。他們本想回到家鄉重新開始,卻發現多年過去,同胞的處境竟比原以為的更加艱難,在太陽底下辛勤工作一整天只能換來一文不值的消費券,連帶也讓他們經營酒吧的願景難以為繼。相較瘦子的酒,撫慰史家兄弟的是槍和子彈,那代表權力,在耍狠才能掙得一席之地的社會,槍就是話語權,也是最後緊握的尊嚴。
年紀最輕的山米,無疑全副身心的信仰音樂。他還沒有遭遇太多挫折,外面世界的一切都還是令人嚮往的聽說,所以那夢裡的無所拘束,無論是音樂還是生命,還是扎扎實實的。他不甘於在教會演奏福音歌曲,渴望遠離棉花田,到大城市,創作更多音樂給更多的人聽。縱使父親以「魔鬼說」警告,表哥將槍舉向他的頭,希望他不要虛擲青春走入歧途,山米都義無反顧。
這是歷史的反覆,卻也是歷史如何能在泥淖中緩步而行的一點愚和痴。
當中最有趣也最諷刺的設定,是暗夜來臨的吸血鬼,不同於以往吸血鬼自成一格的亦人亦鬼,封閉且排他。這裡的吸血鬼被賦予更大的「魔性」,和擴張的貪婪,彷彿宇宙黑洞,慾望吞噬一切懸宕在陰影裡,渴望光明,卻又不被光明接納的靈魂。他們咧開嘴角微笑著呼喚,如耶穌在曠野中,三次受撒旦的試探:
跟隨我,你就有自由。I am your way out.
既然這個世界拋棄了你們,以另一種體質和身分過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和釋放?再沒有種族的藩籬,再不受制於世俗一切挾制人的眼光。
那樣的誘惑直擊人心底最深的脆弱和想望。即使在「做鬼」的前提下,看似愚不可及,裡面的角色各個繃緊神經,拿出看家本領準備和吸血鬼大戰一場。但嘴上拒絕,門裡門外眼神凝視的瞬間,還是透出了閃爍和猶疑。
解放之前,他們是白人鞭打出來的奴隸,解放之後,他們表面是自由之身,實則頸項上仍緊箍著白人地主藉資本主義拴上的鎖。
《罪人》以自由貫穿全片,不僅聚焦黑人,也集結了久居美國南方,為生活奮鬥卻長期受主流社會歧視的少數族群:非裔、愛爾蘭裔、印地安人,還有以廣東台山為主的華裔移民。你不禁要想像,或許這個愛爾蘭吸血鬼頭子,說得有幾分道理。甚至已經被咬而變身的親人,是真心希望能和所愛之人以全新的身分團聚。
但,自由不該是誰給的,沒有人是另一個人的出路。最終瘦子灌酒入喉,史莫克抄起槍,這些他們始終握在手中的。迎向敵人。像虔誠的教徒為所信殉道。他們不逃,不屈居於暗夜。從不自由遁逃到另一處不自由。而山米,做為唯一的倖存者,也再次拿起了吉他,離開家鄉,用自己的雙腳去尋找能帶給他安慰和自由的所在。
最後山米成功了嗎?找到真正的自由了嗎?在生命結束之前他會踏上另一條路嗎?電影沒有給出答案,留待每個人自己去尋覓。
若是談一點缺點,吸血鬼與種族議題的結合固然有趣,但還是稍微跳出電影以音樂召喚亡靈的設定。畢竟吸血鬼只是曬不得太陽,並非存在於陰界的亡靈,有沒有音樂,他都可以出現。《罪人》若是能在亡靈概念上有更多創造,不借用吸血鬼這樣比較通俗的形象,或許會是更有意思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