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討論十字軍籌錢的貼文中，與一位路人有了些爭論。在他看來，信仰云云只是十字軍的掩飾，他們肯定都只是為了搶劫才參軍的，而我們提出宗教動因，則是在試圖捍衛十字軍的神聖性。
這位仁兄搞錯的一件事情是，沒有人在捍衛十字軍什麼，因為我們並不否認十字軍路途上燒殺擄掠。我們所講的是，「宗教動因」與「十字軍暴行」並不是互斥的玩意。甚至可以說，十字軍暴行只是宗教動因的一環。否則純從物質誘因來看，十字軍完全是虧本生意，這已有多位學者申述，本板以前也已談過。
現代人最難理解的是，「宗教虔誠」要如何與「暴力劫掠」相容？如果宗教不是文飾，怎麼可能？
實際上，前近代是一個充斥暴力衝突的世界，當時的人們對暴力的心理容忍度遠比現代第一世界的人高得多。
地中海三大宗教，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為了適應社會，都有暴力因子，端看現代人要不要拿出來檢視而已。
而我個人認為，關鍵之一，更在於十字軍心態上：十字軍認為自己是「絕對正義」的。
因為十字軍自視為神的騎士，他們認為宰殺異教徒、拿異教徒的東西完全合理。而在中世紀末期，歐洲法學家也試圖定義清楚「打異教徒＝義戰」的公式。這份資料以前也分享過。
更進一步說，十字軍既然自己以為是完全正義的，他們搶奪基督徒的東西也有合理的解釋：這麼神聖的事業，你們不戰鬥的人應該主動孝敬才對，動手反抗？你太不虔誠了。
看到這裡，可能會有人覺得，這不就是拿十字軍當藉口搶劫嗎？是也不是。因為人是複雜的，他們滿懷貪欲地搶奪時，心裡依然覺得自己是正義使者。
所以，當十字軍屠殺完耶路撒冷滿城的居民後，他們可以毫不在乎地唱起聖歌，在聖墓教堂肅穆地慶祝自己「大功告成」。
在場的教士不參與殺戮和搶奪，卻能歡欣鼓舞地記載下這些暴行，將之看作神的恩典。
而這股血腥怪誕的行徑，則在當時，受到了全西歐幾乎一致的肯定。
奪下耶路撒冷是偉大的神蹟。十字軍是偉大的英雄。西歐的基督徒都把他們看作「特別的人」。甚至連教宗都承認了：尤金三世下詔說十字軍戰士遠征期間，不得向他們發動任何法律訴訟。其實相當於所有路上的暴行一蓋免責。
既然滿社會都把他們看作特別的人，他們就更察覺不到自己的錯處了：誰都說是正義的！又哪裡會有錯呢？
這麼說是在迴護十字軍嗎？我倒覺得「絕對正義的暴行」，可比單純貪欲的搶劫可怕多了。
有意思的是，將十字軍簡化成貪婪的搶匪，其實是十字軍史學界自己的鍋。他們在二十世紀上半，普遍不願意從宗教的角度理解十字軍，而是傾向於從物質利益出發研究。
轉變怎麼發生的呢？在二十世紀中葉，拉丁美洲忽地爆發了由極端基督教組織引起的暴力衝突。十字軍史學家才大夢初醒：即使是基督教，也可以從純然極端信仰的方式發動慘烈的戰爭。
而在隨後針對「物質利益」更加具體的研究，則得出了十字軍的花費和風險實質上比搶掠所得高N倍的結論。這下敲釘轉腳，宗教動因就成了解釋十字軍的主流，或至少是不可忽視的一部份。
而我私下則認為，上上世代的十字軍史學家，恐怕並不是沒注意到十字軍的宗教成分。他們只是不想注意而已。
對於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的人來說，要討論「自以為正義」引發的暴行，想來是過於痛苦的經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