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軾的〈前赤壁賦〉中,佔據文章的「中心」位置的,我認為應當是「天地(自然環境)」與「我(人類)」的這一對比。洞簫客與蘇軾之間的討論,主要便是圍繞著這一組對比來展開。即使是下文蘇軾更高妙的說法:「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在這篇〈前赤壁賦〉的脈絡中,也必須是奠基在前文已經描述的「天地/我」之間的對比,才能夠順利的被引導出來。因為,在這篇〈前赤壁賦〉的前半部份,是透過洞簫客對於人的生命受到「時間」所限制的悲劇性感受,才開啟了這一場討論。
我把蘇軾在這個場景所唱的歌詞:「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中的「美人」,理解為人所追求的好的生命。既然是好的,人便希望能夠更圓滿;如果是圓滿的,那麼,人當然更希望這樣的生命是不會改變、衰退、消失的。然而,對於生活在時間之中的人類來說,不改變、不消失卻是不可能的。於是,便引發了洞簫客的慨嘆。
洞簫客表示:曹操,難道不是他那個時代的英雄人物嗎?而現在他在哪裡呢?(意即:曹操早就已經死去)洞簫客也聯想到他自己與蘇軾的存在,不論是從時間的或是空間的觀點來看,在天地之間,都非常渺小。所以他說:「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在這裡,我們讀到洞簫客對人生存在的時間短暫的感嘆,是透過他對自己(人)和自然環境(「長江」、「天地」等)生存時間長度的不同,來抒發、描述的。蘇軾的回覆,也正是回覆在洞簫客所提出的這個焦點上。蘇軾當然承認人和自然是有所不同的,但他並不完全贊成洞簫客對兩者之間的差異所做的解釋。蘇軾說: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這裡必須注意到的是:蘇軾並沒有特別主張世界是「會變化」或是「不會變化的」;他討論的焦點並不在於此。蘇軾強調的是不論是從「變化」或是「不變」的角度來看,自然環境和人類都是「一體」的,分享著類似的時間限制與延續性。從這種自然與人類「相似」的境遇出發,蘇軾反對像洞簫客那樣「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只關注到自然環境與人類生存的時間長度不同,卻忽視自然與人相似的性質(人類和自然環境都會不斷變化、在世界中也都有延續性)的說法。這隱隱指出了人和自然不是在生命處境中斷然分隔的「二者」;人其實是可能和自然共同喜樂、共同悲傷的。於是,這便奠基了蘇軾下文更進一步的說法: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在這裡,蘇軾指出關於人類和自然環境的互動,可能會有「佔有(「有」)」和「欣賞(「適」)」的兩種不同的態度。大自然將它所富藏的景物開放給我們;而如果我們是以「欣賞」的態度來接納眼前的風景,沉浸在當下的景色時,便很自然的不會去想到像是「這些景物是不是我所擁有的」、「這樣的狀況還能夠持續多久」等等的問題。蘇軾在此處,便是基於人的欣賞的態度、對當下自然環境之美的沉浸,指出一條人類生命對時間限制的解困之道:人類無法打破時間的限制,但可以在時間之中,透過改變觀看的態度(從「佔有」轉為「欣賞」),賦予他自己所經歷的每一個「當下」充實的意義與感受。
讀完此段,我們似乎還可以再進一步的,引伸出一個蘇軾沒有明白說出來的意思。蘇軾說:「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那麼,人類自己的生命,也包括在內嗎?人類真的完全擁有自己的生命嗎?若是我們細想之後將會發現:人的生命,其實也是來自於、並且必須總是依賴著自然環境才能生存的,在這點上,人與任何在自然界中的其他事物,都是一樣的。蘇軾在此處似乎暗示我們:人類生命,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和江上的清風、與山間的明月一樣,都是「造物者之無盡藏」。所以,人也應當用「欣賞」的、開放的態度,而不是以執著於持續佔有的態度,來面對自己的人生(彷彿欣賞大自然的風景一般)。
2025/0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