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言語操控,出口在自己,堅持自我,只需要一句話。
我走進主管辦公室
「您有空嗎?我想聊聊。」
她抬起頭,點點頭,我走到辦公桌的另一側,坐在對面。
「你最近還好嗎?」
「不好。」我開啟了話題,表達了對於近些日子的低迷狀態。
身為業務,薪資架構與固定月領上班族全然不同,這是人資顧問產業司空見慣的事,然而,內在一股不安令我無法忽略。
「你太專注在蠅頭小利了…」主管開啟教育模式,她拿出一張紙,開始計算身為業務可預期的抽成,依照她隨機舉的例子,百萬會是分潤後我可以拿到的,「你眼光應該要放遠,看到那無上限的獎金….」主管持續滔滔。
我看著紙上的數字,周遭一切退到耳後,專注在沈默,突然發覺自己的不安並非是產業制度或是薪資待遇,但它從何而來,依然困惑。
「…我給了你一個自由施展的空間,別說百萬了,你的目標是千萬…」主管從沒停下的話,突然吸引我的注意。
「…你可以做成業界第一,某大廠直接一通電話,指定要找你幫他找人,你要成為這個產業的queen…」
「…你有案子的ownership,之後你還要帶領一整個團隊,去開闢整個產業…」
這些似曾相識的話,似乎只要在我與主管開小會的時候都會出現,相同的用字遣詞,相同的慷慨激昂,我總能忘記開啟對話的目標,言談中的人生高度,在體內催化著野心,若不認同對方,好似是自己放棄了自己的優秀潛力。
『原來」我心想,『畫給我的大餅是這樣的。』
仔細看著主管的雙眼,任由她的字句紛飛,自我成功的模樣是那樣觸手可及,天知道我多想一股腦吞了這樣的大餅。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言語勾勒出的幻相,似有似無的存在是那樣輕易地被相信,問題在於,說者有心還是聽者有意呢?
不需有事實基礎的事實,只需雙方相信即可
主管的暢所欲言再次成了背景音。
我的腦袋抽空,那樣的狀態更像是不知道該如何進行這樣的對話。整個過程,我不斷找對話切入點,試圖在對方努力塑造出的幻象中劃開一道口子,但已經活在自圓其說幾十載的人,又何嘗如此能被輕易改變習慣?
「我還沒有說完我們的文化。」正當我要擋話,主管宣誓著對話的主導權。
我閉上了嘴,隨之是關上了心門,有意識地開始忽略對方說出的每句話。此時,內在安靜的更像是被厚重的床褥掩蓋著,我們的理性與邏輯思考完全被抽乾,再用力都推不動,能量在無形中一絲絲被耗盡,不至於到使人無力,但在這,沒有自我任何立足的空間。
我突然覺得與人說話十分辛苦。
依照歷史,語言的出現是為了傳遞訊息,不知從何時開始,它成為手段,從他們口中說出的那些畫面,似乎是另一個事實,而那樣的事實,需要有人相信,而為了獲得信任,這些語言本身並不乘載任何責任,對操控者而言,只要是對方想聽的,似乎就足以構成一個事實,一旦這虛擬的事實成立,灌入其他認知均可成立,進而達到自我目的。
說到底,事實的存在,需要說與聽的雙方成全。
清醒只在一瞬間。
當一段對話會令人喪失自我認知時,關係警示燈已經亮起,此時的我 —— 那些曾遭受過言語暴力支配的過往 —— 選擇帶著清徹的雙眼沈默。
此時,自己為離職而開啟的對話,成了主管的獨唱。
操控之所以有效
人都在追求被理解,同一件事情,會通過投射產生出自己的解讀,從不同的想法,稍微能夠撇見每個人不同的內在狀態,然而,是否跟隨著他人的解讀,動搖原有的認知,是自己的選擇。
其中難受的點在於,我們渴望被理解,被看見,這是一種對無形陪伴的需求—— 看見對方為我們的認知買單,期待通過他人的回應作為最佳的自我證明,這把雙面刃同時間造就了得失與焦慮。
我們確實能夠變得如他人口中那樣的優秀,但這不應該由外人來告訴我們,更不該去迎合那些話語,作為驅動自我的主要方式。達到目標有許多方式,若為了達成「口中」的那些成功,而忽略現在的自己,或已瞭然的內在真實,那叫滿足他人的期待。
我們會發現,面對不被理解的自己,想說的會變得很多,而說越多,內心卻越被掏空,那個追逐對方的認同、支持、理解或傾聽的慾望被無限放大,讓自己像惡鬼般。
越解釋,越心空,此時的自己,選擇接受那些以語言包裝的幻象,是捷徑,這讓我們變得有機可乘,有時遇到真誠的人,獲得純粹的關心,進而有了短暫依靠他人的幸運,而有時,我們碰上玩弄語言的人,忘記自己的責任,從而活成了魁儡。
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結果嗎。
倘若我們選擇說出屬於自我的事實,推翻了他人的自以為,勢必要面對無法被理解的可能,而自己真的做好準備了?
準備直面這樣的「拒絕」甚至反駁,雙方差異大的時候,自己真的準備好接納眼前的人可能無法再陪伴左右,或更清楚地看見自己與現有的圈子有多格格不入,坦然面對需要離開的孤獨。
自己真的準備好了嗎。
自導自演仍需要有人配合,就看對話的雙方願意一起演繹誰的劇本。
面對自戀者點亮的煤氣燈,出口在自己
深陷操控中的我,說理,加劇對方扭曲我們對事實的理解角度,講情,則反向讓自己對這段關係的留戀,以及那些對自我幻象,陷得更深。
進是更深險的話術,退是放棄自我的立場,該如何?
擋在我與對方之間,那層由語言創造出的假象,讓我看不見對方真實的模樣,進而無法觸碰到來往之間的突破點,自己始終處在被壓制的狀態。
沈默著,觀察著,甚至時而附和著對方,我只能等待著。
「…你要看的是無天花板的業績成長空間,不是糾結在還要苛扣你的月薪…」
「…你的心眼太小,糾結在這兩件事情,眼光要放遠,向前看…」
「…成了這麼多個案子,但其中兩個與你的專業不同,不能算,你現在還是nobody…」
「…某某家公司的誰誰誰,大廠一個電話就點名要她幫忙找人,你要做到這樣的規模,才叫做成功…」
「…你可能會想,對啊,我說什麼之後公司賣到1億,會分錢給你,但事情沒發生,我要怎麼證明我說的事實…」
主管自說自話中,突然冒出這樣一句不攻自破,提著煤氣燈的人,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語言不背負任何責任,只是一幅用夢想感動了自己的畫。
我放空著,聽著,忽略著,卻也思考著。
或許對於這些善於操控人心的人而言,當下的話即是事實,而聽的我們又何必多說些什麼。
時間不知隨著主管橫飛了多久,雙耳耳膜轟轟叫著。
「我做到這個月月底。」
淡淡地,我拋出一句話。
對話瞬間安靜了下來,gas light煙滅,所有編排好的劇本以及那些煙霧朦朧雙眼的幻象,失去重力,瞬間散落。
我突然可以清晰地看見眼前與我對話的那個人。
她的臉孔逐漸緊繃,暢所欲言的嘴角緩緩收緊,眼角瞬間拉尖,受傷轉為失望轉為憤怒再轉為防備,她的雙眼告訴我一切變化,此時,穿透人心的人,是我。
堅持自我,只需要一句話
我突然發現,那個困擾自己多年的人際問題,獲得某種可以被解開的機會。
回顧對話,似乎是誤打誤撞獲得些實戰經驗。
事實上,腦袋空白限制我們用更多的對話技巧,阻止自己參加這場嘴皮上的爭奪,反向提供了機會,在那樣的對話氛圍中,清楚地看見,面對操控者,自己離自我認知與情緒感受距離有多遠,而長期處在這樣狀態的人,又何來獨立思考與相信自己的能力。
這不禁讓我聯想起,從小在一個言語操控與暴力支配的環境下成長的經歷,原來我也有可能像主管或父母一樣——成為提著煤氣燈的人,也有可能,在這張自欺欺人所編織的大網下,我能打破世代之間不斷複製的循環,從縫隙中全身而退。
我看見化解的方式再簡單不過:
面對自戀、刻薄、謊言、操控,克制自己的反駁、解釋或糾正的慾望,放棄那些在腦袋中虛華複雜的對話攻防模擬,別忘了,想要在嘴巴上拼個輸贏,也可能成為某種操控。
堅持自己的立場,往往只需要一句話。
我尊重你,甚至愛你,但不代表我會改變立場
「您在生氣。」我標記出她的情緒。
「是的。」她很誠實。
「為什麼。」我追問。
「你想離開的原因,是因為我吧。」主管突然一句人間清醒,使我震驚,震驚於她比我還要清楚自己真正想表達的。
「你說,我都可以接受,我也都可以改。」硬的不行,主管開始軟的。
我看著主管,滿臉無奈。
言語操控的人,看人看事往往非常清楚,卻不知為何無法接受這份清晰由他人口中說出,至少我並不相信眼前這個人可以。
「不能合作的關係,為什麼一定是誰的問題誰的錯。」我刻意迴避直接了當,卻也真實表達,「我不需要您改變,也不希望我改變,都不改變,合作就無法成立,那離開就會是選項。」
「我很希望成為像您一樣的獵頭。」我繼續表達,加重了點語氣,「私底下跟您相處,您很簡單,也很好理解,實際上,我很愛您。」發自內心的表達,眼前的人不再是主管,而是一位由衷敬愛的女性前輩。
主管被我突然一句告白,笑了,有點害羞。
「正因為不要求你或我改變,」我表情嚴肅,語氣更加堅定,「所以我選擇離開。」
提著煤氣燈,這些人的人生是否也無意間充滿了對自我的欺騙?
我不成功,也不失敗
「您認為您是成功還是失敗?」我提出一直以來想詢問的問題。
她那雙因人性與歲月打磨出的深邃雙眼,滲出閃光,泛紅的眼框,過去70幾年的人生,孤獨地靠著自己柔弱的雙肩,在當時時代背景之下,扛著社會對女性的要求,同時撐起自己的理想與家庭,我看到一位時代洪流之下因自己而偉大的女性。
「我認為我不成功,但我也不失敗。」這是主管對自己的comment。
在心中我表達了同意。
某種角度而言,她歷經了生命的考驗而閃耀,以可以拿到老人卡的年紀,重新創業,帶領後輩,這已然成功,然而,經歷過而看透人性的她,同時濫用了這淬煉而來的權力,將過去所經歷到的痛苦、不甘與埋怨,施加到身旁周遭的人身上,走不出過往傷痛,放不下對人的不信任,內在依舊匱乏的她是失敗。
選擇善良,我們聽見自己說move on吧
時間又不知過了多久。
「所以,你最後決定是什麼?」
主管終於願意稍微休息自己的嘴,她將椅子拉近桌子,雙手交疊在桌緣。
輕輕地,我刻意地眨了一下眼。
「一樣。」
我淡淡地說,直視進她那雙狐狸般的眼睛,嘴角似有似無地上揚。
人與人之間的分道揚鑣,有些以決絕形容,而也有些稱之為斷捨離的說法,哪個才是事實,沒有人能為生命的安排做出定論,身為當事人,我們只能賦予它我們所認為的意義。
過去發生的一切,都已成事實,不論用多少種不同的方式去解讀,似乎都正確,卻也都是錯的。到頭來,只剩下由自己主動選擇的視角,視角化作行動,成為決定,因而帶領自己步入相應的篇章,成就所謂結果。
或許如此,事實也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一言不再發,我推開椅子,打開門,走出會議室。
『您可以在您的人生中扮演一個悲劇角色,但您不能將自己遭受過的痛苦當作他人應該如何陪伴的理所當然,我很愛您,但我也是如此不信任您,所以我將自己的人生從您的人生中抽離。』
跨越了世代間複製的循環模式,天知道我同時有多難過。
『我知道你無法理解,但我願保有我對自己的理解,那是我離開的原因。』
身後,傳來陣陣歌聲 —— 主管總在傷心時總會輕哼著自己熱愛的歌劇旋律。

a gaslight on the ground, a woman walking away
後記
所有溝通都有個目的,這個目的不一定與對話目標相同,它的存在更像是人與人之所以相遇相識的原因。
感謝這場回顧了過去而心碎到底卻極具意義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