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們是否想過,在可見的未來,網路上的逝者就會超過生者?這不只是資訊的問題,我們在網路上的足跡,實際上就是我們的一部分。書的一開頭就非常吸引我——
書寫與建造房屋、墳墓有異曲同工之妙,共同點多到或許甚至可以把書寫文字視為房屋的延續或延伸。⋯⋯如果把房屋和土丘視為地景上的銘記,那麼文字字母便是紙張、泥板與電腦螢幕等袖珍地景上的墳墓。或者反過來說:所謂墳墓,就是人類在土壤上書寫的某種字母。對許多語言而言,與書寫或刻印有關的文字(例如英文engraving、法文engraver、原始斯拉夫語*greti等)其實都與「墳墓」(grave)共享同一個字源,即原始印歐語中的「*ghrebh-」。也就是說,每書寫一個字母,形同在紙上挖掘一座墳墓。
⋯⋯古埃及人甚至會在省墓時用書信供奉死者。死者顯然無法聽見生者的口語訊息,但文字一經書寫到莎草紙上,似乎就被視為能夠超越分隔兩界的界線。正如芬蘭哲學家魯因所說:「書本或可類比成墳墓,書中文字讓屬於死者世界的居民出場。」就像墳墓,書寫文字是某種容器,讓死者居住其中永遠不變,也因此獲得有別於生者的人工聲音。文字和墳墓都是時間的容器,都是現在與過去交會的物質介面。
在過去,雖然逝者可以藉由墳墓標示其曾經存在,藉由文字語言等與生者對話,但它們都有邊界,「不管是在墳墓、書籍、唱片還是相簿中,死者總是在某些東西裡面,那是與外界隔離的封閉空間。書籍和相簿的封面不只提供免於汙損的保護,還標記出過去在何處結束,現在從何處展開。」然而現在,在網路上,已無此界限。
本書探討的議題非常深刻,在閱讀之前,我未曾想過這會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值得所有人正視。未曾想過,我們在網路上揭露的資訊,不論多麼微小——何時去哪裡用餐、和誰去——都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它並不像衣物,是外在於我們,而是屬於我們內在。於此同時,每個人都不是獨立存在,我們的足跡、言談、行動,或多或少與他人交織,因此,我們的隱私(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實際上也會揭露他人的隱私。那麼,我們如何處理逝者的資訊,或是我們自己離世後,網路關於我們的點點滴滴會被如何使用,就是一件影響深遠的事,而不僅僅是我們個人在不在乎而已。數位遺物是我們的集體過去。
不難發現,這些資料要積聚才會產生價值,這也是為何臉書、推特、YouTube等檔案庫對未來世代而言或許會變成相當重要的資源。這些檔案庫擴大了推測範圍,不僅能推測整體使用人口,還能推測使用者在不同時期對各種社會活動的反應。比起只是讓人可以研究祖先的個人生平,數位版死者百科全書可以讓整個世代研究自己祖先的社會。如果今天我們可以研究1930年代出現在德國的溝通社會模式,或者追蹤文藝復興時期歐洲宗教改革的情緒變化,那會是什麽景象?我們想必可以獲得寶貴的歷史教訓。這正是為什麽我們留下來的數位資料不只是個別使用者歷史資料的集合而已。這些數位資料就是我們的集體歷史,是人類數位遺產的一部分。
問題是,網路上幾乎所有訊息都掌握在幾個科技巨頭手裡,而對資本主義的企業來說,獲利是最重要考量。獲利必須仰賴生者互動,舉例來說,數位追思能滿足生者需求,對企業來說就有利可圖,但它帶來的副作用,可能是生者更放不下逝者,讓悲傷永無止盡。儘管世界上並不存在正確的哀悼方式,「一旦利用數位遺物來產生流量,形同鼓勵人們按照最能獲利的方式來形塑對於死者的記憶,而不是去思考何謂理想的生死關係。」
因此,人類全體的數位遺產能如何使用,不應該只以「是否有利可圖」決定。作者以《黑鏡.馬上回來》的場景為例:用亞許的數位遺物創造的那臺機器人,不只是亞許人格的隨便一種版本,而是瑪莎最可能願意繼續付費或互動的版本。比起愛、真實與科學價值,那臺機器人只是設計來追求最大化的顧客滿意度。它不只是亞許的遺骸,也是商品。
你過去所參與的政治鬥爭或公民不服從等經歷,也可能會被系統給隱藏起來。不是因為臉書或Apple很邪惡⋯⋯而是因為這就是他們的商業利益,而且他們完全有能力做到。就算祖克柏和馬斯克是人類多元價值的完美捍衛者(並不是),任何基於少數幾家公司善意而運作的系統都存在極大的風險。
數位遺產不能全留,那會耗盡地球資源(現在已傷痕累累),也不能全由極權管理。究竟該怎麼做,作者在最後一章,從各種角度提出看法。總之,它必得仰賴全體人類(身為科技使用者、消費者的我們)共同的智慧。
歐威爾早在七十年前就巳在《1984》一書中敏鋭觀察到,那些控制我們能否存取過往的人,也控制我們如何看待現在與未來。
《雲端亡魂》遠超過我預期地好看。推薦給目前還能為自己、也為我們關心的逝者發言的每一個人。
*《雲端亡魂》,卡爾.歐曼著,傅文心譯,衛城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