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Amor Towles的《上流法則》(Rule of Civility),比初次閱讀時更加欲罷不能。
從紐約布魯克林來到曼哈頓的女孩愷蒂是小說的敘事者,她在1937年的最後一夜和室友伊芙去格林威治村聽地下爵士樂,遇見一位「富而好禮」的青年錫哥。他們在中央公園打雪仗,拉開1938年的序幕。
不,這不是一個三角戀愛故事。《上流法則》起碼是立體多邊形,而且像摺紙展開圖一樣,山谷線條虛實交錯,引導讀者運用想像力和文學知識儲備去建構迷宮的所有維度。迷宮裡有房間上演《穿著Prada的惡魔》——這條支線以另一齣紐約愛情故事Modern Love 收尾,欣慰。・
1938年的曼哈頓,什麼都有可能發生;那是黎明之前最長的黑暗。大蕭條過後,「貧窮和無奈。飢餓和絕望。一直一直,至少要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預兆開始照亮我們的腳步,才告終結。」
愷蒂的冬天以機械降神(Deus ex machina)結束,那是古希臘戲劇手法,在劇情僵局時突有神仙下凡,強行收尾——我喜歡以這樣呼應劇情的篇名來自嘲。書裡許多篇名都隱含著需要註解的韻味,例如「他生活的地方以及他生活的理由」。
春暖花開,愷蒂的打字員職涯看似蒸蒸日上,又看似走入死胡同。夏天很長,足夠烘托整部小說中最柔焦的角色華勒斯來到舞台中央,「不急迫,不熱烈,不太有心計,反而友善,溫柔,真誠」。華勒斯「在聖喬治中學高錫哥幾個年級。他有一頭金髮,還有一種嚴肅的氣質,就像其實從來沒真心愛過網球的網球校隊明星」。我喜歡看他教愷蒂打獵,一起用厚磅白紙卡包裝聖誕禮物,還一起打蜜月橋牌。
「那時我們抽一張牌,必須當場立刻決定,該留下這張放棄下一張,還是該放棄第一張留著第二張」,就像人生一樣,青春時以為有大把時間和機會,容許最浪漫的想像、猶豫和修正,「在我們醒悟之前,整副牌已經抽完了,我們做的決定即將形塑我們未來數十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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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面上的秋天來臨之前,1938年的最大謎底好像被揭穿了。但事實不然。《上流法則》是個關於錯認的故事,一錯再錯,直到用完所有「重新建立第一印象的機會」。
到頭來我還是喜歡第一個冬天裡,在看得見三一教堂的三明治小店落地玻璃前,狹窄的桌下膝頭碰膝頭,海鷗在教堂塔尖上盤旋的畫面。
故事的最後——也是故事的開始,敘事者愷蒂愛過的男孩回來探望她。「跨過三十年的凝視,跨過無數的邂逅,像是前來探訪,而且每一寸都像他自己」。
我不禁想到同一位男孩小時候的惡作劇,是利用古早相機的連續曝光時間差,成功地在一張團體照的兩端各出現一次,「頭髮有點亂,外套有點皺,眼睛直視相機,好像準備好一躍而起⋯⋯你會感覺他自己也知道成功了」。
「我們大多數人像剝花生一樣一天一天剝掉日子,但是一千個人之中才有一個可以用驚奇的眼光看這個世界。……我是說蜻蜓的翅膀,擦鞋匠的傳奇,帶著純潔的心走過純潔的時刻。」
蒙召者眾,獲選者少。他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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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帶一提,想當電影製片的伊芙後來變成Towles中篇小說〈伊芙在好萊塢〉的主角;《上流法則》成了預言的預言,「她就坐在攝影機吊臂裡,懸浮在我們上方,仔細檢查著場景、服裝、走位,然後才要指示太陽升起」。
在Towles筆下,每個人都是一個充滿希望而略帶苦澀的點,能無窮延伸。「我們的希望和野心,一點一滴地控制了我們聚精會神的專注力,把縹緲重塑成真實,把承諾改造成妥協」。「在這個國家,在這段人生裡,我們是由自己塑造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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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務必小心選擇自豪的事物,因為這世界絕對有意拿它來對付你。」
- 「美國或許是機會之地,然而在紐約,卻是入鄉隨俗的努力,拉著他們(歐洲移民)進得了門。」
- 「假設我們一小時賺五十分錢,我們便羨慕富人,可憐窮人,而後把怨恨全保留給比我們多賺一分或少賺一分的人。」
- 「不論他的人生中遇到什麼打擊,不論眼前遭遇如何使他害怕、氣餒,他一直知道,只要早上醒來他心中期待著第一杯咖啡,他就一定能度過難關。⋯⋯人必須準備好捍衛自己最簡單的快樂,為之抵抗高尚和博學和各種華麗炫目的誘惑。」
- 「即使你能鞭策自己走在正確的軌道上,真正的問題卻是,如何知道你的星落在天上何方。」
- 「所有的時間地點場合都是此時此地。」
- 「人在情緒高昂的時候(不論是出於憤怒或嫉妒、恥辱或憎惡),如果下一句要說的話會讓自己感覺更舒服,那麼大概就是不該說的話。」
- 「所謂正確的選擇,其實是生命的手段,它讓失落因此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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