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格」作為高效輸出（二）：它要你反覆查閱，而不提供理解〉2025-12-07
在前一篇文章中，我們談到「表格」是一種模型認定的高效輸出模式，因為它可以在不必費力運算、理解的狀態下，較無阻力地生成「看起來」清晰完整的內容。
並且，這個狀況並不只出現在AI與人的應答，愈來愈多商務的、大眾的資訊傳播方式，將表格和圖表視為特別重要的呈現方式。但實際上，這種對呈現者而言較為高效的表達方式，之所以可能「省力」，是因為它將連結事物與事物的論述與論證剝除，僅留下抽象單薄的比較結果。對於讀者或資訊而言，如果表格沒有搭配有建設性的解釋論述，其實反而可能會增加理解上的負擔。
輸出表格，是將理解的責任拋給用戶
我並不是在說「表格是一種糟糕的表達形式」，我在說的是，用表格來回應其實是一種將理解的責任轉移出去的做法。讀者在閱讀表格時，經常會「感覺自己得到答案」，但其實，表格給出的那種一目了然，並未真的說明或解釋任何事情。
如果你曾經做過所謂「智力測驗」的考題，其中有一類題目會是「OO之於XX」，要你選出結構相匹配的選項，譬如題目如果是魚之於水，你就需要選出前者在後者之中（或前者需要後者）的A之於B。
對於很知道自己在找什麼的人來說，表格可以像一張地圖，讓你在上面查出你想要找的東西。但對於正在形構想法、或者對這個領域尚無基本知識的人來說，表格只提供了一堆無關緊要的雜訊，沒辦法為使用者提供任何有效的指引。
就像在飲料店點餐時，我們會得到表格般的客製化選項：糖度、冰塊量、加料，相乘起來數十種搭配，彷彿可以滿足您的任何一種需求。但其實，這是在把一杯飲料的成敗、是否符合口味的責任拋到用戶端。讓你去承擔那個本來應該由主廚或菜單設計者承擔的料理責任。
在沒有客製化選項的飲料店，我們可以批評飲料太甜、不冰、配料不合你意；但在一間包含無數客製化選項的飲料店，那成了你自己的錯誤選擇，即使那間店的微糖比其他店的半糖還要甜，你為什麼不改成一分糖呢？明明就已經把選擇攤在你面前了。
表格就是這樣的東西，在使用表格時，我們完全可以從中挑選出我們自己需要的那些部分，不去考慮其他內容。然而，這其實要求使用者對表格關聯的事物有更多的基本理解和詮釋能力－－就像我們需要知道那間店就是比別人甜，或至少知道在台灣飲料店的一般語境，微糖通常才是正常甜度的意思。
表格並不切事，也無法使我們學會
作為一種工具，表格的存在是為了讓資料可以更好地被查閱，而不是用來溝通、討論、書寫或閱讀。就像補習班講義之於系統性知識本身，如果我們的目的是回應制式化的、填鴨式的考試題目，補習班講義的表格化處理可以帶來不少幫助；然而，對於真正的實踐活動來說，它們甚至不是「知識」，只是知識的部件，被無機地拆分、丟進一格一格的玻璃櫥窗裡。
就像在先前文章裡談過的「Gestell」，表格正是現代科技這種「把一切當作資源／資料，集合排列在架上供人檢閱」目的之直接體現。
當我們習慣於這種看似高效的輸出內容時，我們就像在看一張又一張的世界剖面圖。這些資料看似實用，但其實無論對於任何一件任務，它們都留下了大量的廢棄雜訊－－就像當你內急之時，樓層地圖雖然有用，但上面除了廁所之外的大量標示，都無助於、甚至會耽誤你找到答案。這些無意志的資料永遠只會「剛好可用」，而不可能真正切事。
相反地，如果我們透過一組完整的論述來理解一件事。我們會理解這件事的邏輯、前因後果，我們會得到一種整體論的、直接的圖式（Schema），可以在每一個未來的實踐場景中直接應用，這才可能真正帶來思維上的清晰。
相較之下，表格作為一種具有清晰幻覺的呈現方式，乍看之下高效，實則會讓人每一次都把時間與思緒浪費在無意義的重新檢索。當我們要應用表格時，我們會審視整張表格，取用唯一要的少量資訊，然後快速忘記其他部分，直到下次需要用的時候重新查看。
在這個瀏覽作為接收資訊之典型的時代，表格在其中自然如魚得水。但對於溝通、討論、學習、創造等真正有價值的文字應用角度而言，表格是一段清晰的謊言，就像字典當中能找到每一個字，卻根本什麼也沒說。
延伸閱讀：
〈虛假的多樣性，模糊而暈眩的自由〉
〈「身體圖式」概念的發展：一塊身體現象學的敲門磚〉
〈跑步的樂趣與現代布爾喬亞文化（三）：身體與活動作為「Gestell」的對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