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年,原以為逐漸找著了內心的節奏,卻竟在急迫的想望裡,旋即迷失在「應該」的牢籠之中。掙扎著、憂懼著、然後才又重新學會放下。這樣的拉扯彷彿是這幾年的寫照,卻也漸漸懂得,也慢慢學會允許,也許人生原就得在那顛簸的腳步裡,緩緩地學習著。輕緩,也許那才是「心」的節奏,那是這幾年最深刻的體悟之一。很喜歡一句話,「緩慢,是一種深思熟慮的輕。」,有時會想著顛簸自然拉緩了速度,自然放輕了步調,是否人們總在那不得不裡,才能幡然醒悟關於活著的另一種樣貌。
談及2019年,不妨先從「六個原型」的相關課程說起。這是繼2015-2016年之後,再次開設以《內在英雄》一書為核心的「心靈之旅」課程。打從2000年在社區大學第一次規劃這門課程開始,這幾年經歷了幾次巨大調整與變動。而這一次更是調整成12個小時,更嘗試整理這幾年的一些想法。從原先課程的擴展、經歷了調整與濃縮之後,又重新增加上課的內容。反覆地琢磨著,就是希望可以跳脫原書的框架,帶入更深刻的思維與反動。而這也是父親過世之後隔了快兩年,才再次站上分享台。雖然仍然婉拒了演講的邀約,想給自己更多的時間沉潛,但卻也同時思考著其他的可能,而課程的形式遂在那樣的斟酌裡浮上心頭,其中「心靈之旅」是其中之一。
另一個關於課程更大的挑戰則是關於《易經》的開設,從去年開始嘗試有計畫地書寫與整理《易經》的想法,遂也決定開設《易經》的課程。先是八個小時基礎概念的建構,然後每一個卦以兩個小時的時間來闡述。這樣的課程若要完成六十四個卦,得要相當久的時間,但是內心卻一直渴望能否跳脫一般談論易經的方式,回到心理學的概念裡,闡述《易經》中關於人性的提醒與描繪。書寫與課程之間,其實存在著頗大的差異,卻也在那過程中得以相互刺激,而衍生更多的想法。
旅行,依舊是生命中極為重要的一個環節,今年暑假計畫著和媽媽一同去日本九州,這是第一次和媽媽一同去自助旅行。雖然行前憂心著颱風來攪局,所幸影響比預期中來得小,旅程中也經歷了許多有趣的事物。尤值得一提的是由於媽媽吃素,而相對來說日本並非是一個對於吃素友善的國度,所以嘗試找到合適的餐點遂成了不小的挑戰。這過程就得依賴蓁蓁與亮亮的日文溝通能力,還好兩人事先做了一些功課。而這一兩年學日文的基礎也還算紮實,於是就將溝通的任務交付給他們,而他們倆也樂於承擔更多的責任。這幾年自助旅行的經驗裡,隨著兩個孩子的成長,他們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日漸吃重。看著那樣的變化,不禁感到歡欣與寬慰。
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在於蓁蓁從國中跨入高中,歷經會考的挑戰,倒也成長了許多。而高中生活更勝於國中的豐富與自由,倒也讓她嘗試跨出既有型式的框架,嘗試將學習的觸角往外延伸,雖然那過程中不免常常感受到時間的壓迫性,可是卻也每每在回味過程的豐富性時,而感到欣慰。而最特別的莫過於年底一連兩個接待日本學生的任務,對蓁蓁來說,或者該說對全家來說,整個日常的生活步調當然受到極大的影響,可是卻也是一個極難得的機會可以學習到許多關於文化生活細節和與人交流的課題。
那種種的挑戰,都可能伴隨著失落,尤其是許多時候往往是在嘗試之後,才會感嘆自己的不足,可那不也正是調整與學習的契機。更有甚者,每每在跨出既有的學習領域,才能打開視野,去看見與感受到每個人的獨特性,而非困在教室裡,錙銖必較於成績與分數,眼裡只剩下那乍看之下光鮮亮麗的數字。學習該當在人生各種不同的場域之中,那是不斷想要告訴孩子們的一件事情。可是,偏偏整個教育制度裡盡其所能地剝奪學生的時間,更以讀書為本分做最經典的要脅,卻鮮少去思考那做人的本分究竟為何。以單一角色來取代存在的本質,其實是一件極其悲哀的事情,因為那剝奪了活著的各種可能。也因此,遂鼓勵蓁蓁勇於嘗試,也許在那過程中會經歷挫敗,那又何妨,重要的是在每一次的碰撞裡,遇見自己。也唯有這樣的遇見,才更有可能成為心目中所想要成為的自己。
書寫,一直是生命中這幾年極為重要的一環。由於那得要花費極大的心力與時間,於是總不免引起旁人詢問為何要書寫的好奇。這過程中,倒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能簡單地回應著因為書寫常常可以藉此整理內在的思緒。直到不經意中看見詩人列維絲(C. Day Lewis)在《詩象》一書中談及:「我坐下來寫詩並不是因為我很清楚要寫什麼:如果詩句早在我心底澄清了,我就不想寫了…我們並不是寫給人看我已經了然的東西,我們寫東西是為了了解什麼在我腦袋裡。」內心不禁激動了起來,那彷彿確切地回答了一直以來難以表述的想法,原來書寫是因為好奇著腦袋裡究竟藏了什麼。
然而,過往書寫的經驗,卻往往得要依憑著內心的狀態。這也就回到前述關於「心的節奏」的反思,其實「心的節奏」是這幾年所刻意關注與留心的主題,想順著內心的感受與意念而行,卻發現根深柢固的「應該」會不自覺地躍升而出。兩相拉扯之後,每每形成一種憂懼與惶惑。先是對於高低潮的適應,那腦海裡總認定得要勉力為之的想法,直接衝撞著內心關於整理與休憩的需求。怎也沒想過,光是讓自己從接受低潮、適應低潮到享受低潮,竟然得花數年的時間。也在那樣的情境下,愕然驚覺心靈狀態的起伏也許本是生命甚或事物的本質,那是變動。因為那樣的變動,才有了調整與學習的契機;因為那樣的變動,才能開啟了更多的可能。然而,從小所學卻往往努力地要去挑戰那樣的變動,彷彿「不變」才是真理。因為那樣的不變,才能維持穩定的表現,才能贏得旁人的讚美。
於是乎,逆心而行,竟成了一種成就。因為克服了內在的低潮,因為超越了高低潮的變化。然而,卻鮮少去反思,渴望不變背後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態與想望。不論是讀書時,抑或是工作時的狀態,穩定表現的「必要」或者「應該」背後其實偷渡著一種關於高低潮的排拒與失落。甚而夾帶著好與壞的評價,鮮少去理會在那節奏之中所要透露的訊息,關於心、也關於活著。於是乎,我們就這麼被形塑成「穩定」與「一致」的好,該說是被要求,或者逼迫。也因此,面對變動,內心必然會衍生出一種驚惶,而這時教育所傳遞出來得要去克服的念頭也旋即伴隨而生。只是做到與否,也許叉開了關於成功與失敗的自我感,卻鮮少去反思,那卻也可能背離了內心真正的感受。
行至中年,不禁納悶著,為何成長竟是一場與內心不斷對抗的過程。於是乎,當對於生命有著更多的主導權時,不禁想要試著去顛覆這樣的舉措,學習安住在低潮裡,只是沒想到那竟然如此困難。也在那當下,才意識到對於低潮極度否定的想法竟然如此強烈。猶記得某個夜闌人靜的深夜,獨坐案前,悄聲地問自己,為何順著內心的節奏竟然如此困難與煎熬,潛在的否定信念,讓人感到荒謬之餘,不禁啞然失笑。可旋即又發現,那是眼眶泛著淚的笑。
過往,不止一次地總被詢問著人生為何需要如此努力,其實內心裡有一種納悶。我鮮少覺得自己努力,我只是想要順著內心的節奏。如果內心是豐盛的,自然有其展現的欲望,而我透過文字與影像來達到這樣的欲求。那非為寫而寫之時,也許並沒有想像中來得那麼艱辛。可也在那樣的對話裡,意識到也許所謂的書寫、所謂的創造、所謂的閱讀,都找已被認定在應然的框架之中,於是乎那成了努力的表徵。然而,是否那可以視為心的出口,是否那可以認作自我的對話。無關乎「應該」,也無關乎「努力」。原以為經歷了這幾年反覆不停地感知與修正,終能漸漸擺脫那樣的拉扯,殊不知今年又有了新的體悟。
這或可從去年說起,由於《易經》的研讀的積累,興起了書寫的想法。甚至嘗試去發想,能否用十年的時間寫完六十四個卦,那是一個夢,一個大膽而卻堅定的夢想。今年上半年,因為過往原就累積一些書寫的進度,所以順利地完成第一冊的《心。易》,裡頭從〈乾〉卦談到〈比〉卦,超過十五萬字的書寫量,其實頗為可觀。而後更馬不停蹄地進入第二冊的進度之中,期許自己在2020年能夠完成第二冊的書寫,也就是從第九個卦〈小畜〉卦進展到到第十六卦的〈豫〉卦。那是個期許、是個夢想,然而卻沒想到,那竟也悄悄地轉換成「應該」。
更有甚者,因為那樣的「應該」,竟然在不經意中漸漸地破壞掉原本想要依順內心的節奏。尤其是暑假期間,更顯得關鍵。七月初,剛剛迎來難得的假期,遂想要趁機好好把握。那像是回到寫碩士論文一般,整個桌上滿滿的資料與書籍,整個人就這麼浸在《易經》的世界之中。雖然最後超乎預期,在七月中就完成〈泰〉、〈否〉兩卦的書寫,可是卻也因為過於勉強而打亂了整個書寫的節奏。於是接續的日子反而像亂了套似地,找不著文字的靈感與想像。末了,乾脆先放下書寫的想望,回到閱讀的世界裡。有趣的是這反倒因為閱讀而挑起關於心得的書寫,於是乎幾次下來又重新找回原本書寫的感覺。
隨著暑假漸漸進入八月中旬,迎來的是期待已久的九州之旅,旅程歸來後暑假也將劃上句點。然而心裡卻悄悄地浮現出一種微微的焦慮感,因為過往的旅行往往都安排在暑假前期,於是乎暑假的後半段得以悠閒地回味與書寫旅行中的點點滴滴。可眼下因為旅程的結束旋即意味著假期進入尾聲,反而有一種不自覺想要趕快記錄的念頭,可偏偏嘗試幾次卻一直沒能進入旅行書寫的情境之中,反而依舊停留在閱讀與心得書寫的節奏之中。
幾次嘗試之後,只得先擱著,沒想到開學之後,關於旅行書寫彷若突然找著了動力,於是就在旅行書寫與易經書寫的交錯裡,感受著繆思之神的眷顧。直到十一月時,竟又突然轉向,旅行的書寫告一段落之後,原本《易經》的書寫卻陷入近乎停頓的狀態。而這一次原本想再次複製暑假的模式,以閱讀書寫的模式重啟停滯的節奏,可竟然連閱讀都感到乏力。就在那當下,突然靈光一閃,不如回到近乎停滯半年的電影心得的書寫。
沒想到,原本只是懷抱著嘗試的念頭,卻竟然在短短的時間中一部接著一部電影的觀看與想法接續而出。這突如其來的驚喜,倒也引發極大的反思。當口口聲聲地說著要依循心的節奏之時,卻每每陷在「應該」的框架之中,陷在非如此不可的執拗中。直到掉入書寫的泥淖,才願意重新反思。書寫原是一個貼近自己的過程,是一個了解自己的機會。不論是對於生活、旅行、閱讀、觀影的種種反思,書寫都是一個再次與當時自己內心的相遇。不也正因為如此,書寫其實正是能否順應心的節奏的指標。然而,許多時候想法上的執拗,偏偏總會陷在應該的牢籠。急切、焦躁,每每破壞了原本該是幸福的時刻。然而心裡卻知悉,即便體悟了這一點,卻仍有漫長的路得走。可如同前述,人生不也總是在顛簸中,緩步前行。
歲末,雖非寒冬,但兩位親人的離世,卻讓心揪著。傷逝從來就讓人難捱,那沁入骨子裡的悲,每每在不經意中迴盪在心頭。死亡原就是生命中非得去面對的課題,只是總少了那麼點勇敢與智慧。閱讀、反思,那是這幾年習慣的功課,卻每每發現自己依舊在原地踩踏著。而也在此時,總會想起了《西藏生死書》所言及的「人生五章」:
(一)我走上街,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我掉了下去。我迷失了......我絕望了。這不是我的錯,費了好大的勁才爬出來。
(二)我走上同一條街。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我假裝沒看到,還是掉了進去。我不能相信我居然會掉在同樣的地方。但這不是我的錯,還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爬出來。
(三)我走上同一條街。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我看到它在那兒,但還是掉了進去...... 這是一種習氣。我的眼睛張開著,我知道我在那兒。這是我的錯。我立刻爬了出來。
(四)我走上同一條街,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我繞道而過。
(五)我走上另一條街。
腦海裡反覆琢磨著,第一章到第三章,雖然都掉到深洞裡,卻深藏著不同的意涵。只是如何去判別箇中的差異,那就得要花費更大的力氣去貼近內心的想法。尤有甚者,心裡也很清楚,其實最難的是第三章到第四章的轉變,因為面對「習氣」,往往得要有更多的決斷與智慧。也在那過程中,嘗試學習去打破日常生活的「理所當然」,以生命存在的底線來對待生活,雖然很難,但至少願意去嘗試。而就在那樣的反思與實踐之中,腦海裡倒是浮現出「無盡時」的想法。那是余德慧在《生死無盡》一書中所言及的:
如果想在有限的生命時光過日子,就不能是捕捉時光,而是品嚐。歲月能有所謂「無盡時」,乃在時光的點滴之間品嚐時光,而不是對時間作鯨吞;不是拉拉雜雜做許多事情,而是時光的微米之際作無窮之思。
仔細推敲著句中的意涵,幡然醒悟每一次埋首寫作的過程,不也就是「無盡時」,那正是在時光的微米之際作無窮思。那是一種沉浸在心的感受裡,那是一種悠遊於情感的世界之中。或者換個角度來看,那其實是一種好奇,好奇著透過旅行、閱讀、觀影乃至生活的細節,內心所泛起的漣漪。那其實是一種相遇,遇見曾經波動的靈魂,遇見生命的深邃。那樣的遇見,疊合了生命的情境,卻也顛覆了時間的感受。也許那是一個契機,關於品嚐,品嚐時光。透過那樣的開端,試著告訴自己,關於生活,能否時常沉潛到靈魂深處,貼近內心的節奏,扭轉時間的感受。
人生啊!緩步地走著,雖然依舊顛簸,但卻驚愕地發現,原來緩慢得以紓解關於跌跤的不安,原來緩慢才是學習品嚐時光的關鍵。而且,在經歷這種種之後,才慢慢體悟到,人生的路,如果走得慢,也許顛簸與平緩並沒有那麼大的差別。於是乎,學習輕緩地跨入了2020年。也感激著,201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