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怎麼去看待這一年，也許那是心頭極其深刻的提問吧！記得過往曾提及，人生每每遭逢四年一度的世界杯足球賽，都會有許多的動盪，今年也不例外。除了足球依舊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蓁蓁上大學、自己與家人確診、線上課程的開啟、禪一的嘗試、內心的耙梳與重整，那一切種種，都訴說著這一年不論是內在還是外在其實都發生了很多的事件。
更特別的是，這一年是我從49歲跨越到50歲極具象徵意義的一年。不知是否因為如此，那像是一種醞釀、也像是一種機緣。這一年對我來說，許多關於內在的整理與耙梳，彷彿跳脫了制式的框架，雖然充滿迷惘、困惑與不安，卻仍試著去摸索與體會。很不一樣的是，即便這一年走的踉蹌，卻一改過往的慣性，並不急於踩穩腳步。也許過往關於跌跤的驚恐，來自於對變化的恐懼，然而心裡卻漸漸知悉，安住並非著重於外的腳步，而當回到內在深層的自己。
不過，還是先從外在事件談起吧！這一年疫情依舊，那像是這三年不斷複製的開場白。每年都企盼著病毒戲碼的落幕，但那讓人驚懼的演出，卻始終霸佔著舞台不放，讓人只能徒呼負負。話雖如此，今年的劇情仍稍稍有所變化，從早期的防堵，口罩疫苗的爭搶，改換成逐漸開放乃至罹病人數的暴增。這關鍵在於疫苗的普及，以及病情主要以輕症為主，也因為開放的步調加快，生活也越發像既有的日常靠近。也許如同去年專家們的預測，新冠肺炎終將走向流感化，常伴於日常生活之中。因此，染病也就像是成了一道很難不去跨越的門檻。
就在端午連假的時候，突然間的不適以及體溫像是失控般的上升，都像是迫不及待地彰顯著病毒的活躍。打從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看過體溫計上如此驚人的數字，尤其是第一個晚上幾乎不知道究竟是怎麼捱過的。高溫與氣喘都是重症的徵兆，內心的不安陡升。感恩的是罹病前剛好母親購入血氧機，在密切監控之下，至少血氧量是正常。那也就免除了衝往急診那一系列繁雜與惱人的奔波，也無須耗費太多醫療資源。就只是捱著，感受著那痛楚、那不安，還有那關於活著的一種真實與虛幻。那是因痛所衍生的強烈真實感，但那卻也是聯想到生命脆弱與死亡的迫近所衍生關於活著的虛幻感。
而既然傳染力如此強大，繼我之後素雯、亮亮相繼染病，而不動如山的蓁蓁就負起照顧我們的重責大任。曾如她所描繪那段日子的辛勞，一早起床就得準備全家的早餐，還有添加飲用水。之後收拾整理，又開始準備水果，才稍歇片刻，又得準備中餐，然後再次得要清洗鍋碗瓢盆。下午還有點心，接著收衣服、折衣服，準備晚餐，收拾之後，還得洗衣服、曬衣服。不僅如此，由於我們三個人分別隔離在三個房間，所以蓁蓁每每得要將食物、衣服以及各種所需，分別送到房間的門口。就在那馬不停蹄的過程中，一天過得飛快。剛考上大學的她著實把家人照顧得很好，也讓人感到十分欣慰。而也在蓁蓁的細心照料之下，一家人慢慢地痊癒。
而在那之前蓁蓁的大學個人申請又是一件大事，因為早就拿定主意想要念哲學系，所以考完學測，經歷了放鬆的寒假之後，接續就是準備相關的資料以及面試的準備。在反覆討論與不斷練習之後，旋即馬不停蹄地迎接一場又一場的試煉。陪伴蓁蓁的過程中，那來來回回的討論與思辨，就為了協助她更加清楚自己的想法與選擇。而蓁蓁也在四場的口試中都能應對自如、贏得認同，最終更如願地考上她的第一志願，也開啟了暑假之後北上求學的歷程。而面對孩子成長離家，那又是身為父母的一個關卡，那是祝福、那是喜悅、那卻也是一種莫名的失落。
而亮亮則是接續在姐姐之後，準備迎來明年一月的學測，高三生的身份，雖然沉重，但他依舊緊抓著高中生涯的尾巴迎向另一波高峰。這含括代表學校、甚至是高雄市，參與中文演說與英文演說的全國賽。尤其是中文演說那更是他從國小一路走到高中夢寐以求的戰場。這過程中，他不斷地學習、摸索，更重要的是他還反覆地問自己，想要表現出什麼樣的演說。
出發前往新竹比賽之前，他淡定地說著比起得獎，他更在意自己能夠透過演說去影響與感動他人。他曾提及整個演說的學習歷程與競賽，對他來說就好比「僧多粥少」的寓意一般。在早期若沒能贏得獎項，他總是以此來安慰自己；而後則是轉為在比賽前，以此來激勵自己；但是到後頭，終於拿到全國賽的參賽資格之後，他反倒覺得為何偏偏得要吃粥，他想要開創不同的格局。那是他的成長，那更是他忠於自己的獨特。
回到己身，另一個關於外在極為重大的事件就是線上《易經》課程的開啟。 其實，早在數年前就已經開始實體的《易經》課程，然而這三年因為疫情的關係而不得不停擺。原本以為疫情只會短暫影響，殊不知那三年的時間強烈地影響了日常生活。這其中倒是意外地開啟了台灣知識經濟的舞台，由於實體課程的中斷，使得線上課程大幅增加，而也在那樣的過程中，大家越來越習慣透過網路上課的方式學習。
因為此一緣故，遂在適當的機緣之下開啟了線上《易經》課程。其實早先因為疫情的關係，學校早已採用線上課程，所以對於線上上課並不陌生。話雖如此，兩者之間的壓力卻仍有極大的差別。從三月份開始，到現在進行到第四階段，預計將於農曆年前上完第二十四個卦，接續還有四十個卦。雖然課程從頭開始，但因為整個線上課程的安排更為緊湊，使得稍早便已經超越過往實體課程的進度。也因此之故，在整個課程準備上需要更多的時間，另一方面卻仍得接續既有《易經》六十四卦的書寫計畫。原本當初預定的十年計畫，雖然因為疫情而進度超前。但在線上課程開始之後，仍有很大的進度壓力，畢竟整個課程是以書寫的內容為主體。是故，那就得要想辦法讓書寫的進度不被線上課程所超越，也因此而不得不將《易經》寫作的計畫壓縮成更短的時間。
就這樣《易經》課程的準備與《易經》內容的書寫兩頭併燒，彷彿整個時間都被《易經》所綁架一般，那也勢必壓縮其他的事項。這其中最明顯的就是關於電影觀看與書寫的節奏徹底被打亂，尤其是與去年相較實有極大的差異。當然這一部份也跟自己的狀態有關，這部分容後再述。而在閱讀上也是如此，雖然仍然保有閱讀的習慣，但閱讀的質與量也都明顯地受到影響與限制。尤有甚者，原本購買的線上課程，不論是音樂史抑或是藝術史，也完全跟不上原先計畫的進度。倒是關於藝術書籍的閱讀，仍然一步一腳印地緩慢進行中，心裡頭願意給自己更多的時間厚實美學的底蘊。
而談到閱讀與書寫，其實在年末的時候，一方面因為身心狀況依舊在低谷徘徊，一方面即將跨入五十歲的關卡，遂而決定重新閱讀這十幾年間曾經反覆閱讀的《榮格與密宗的29個覺》。由於一連幾年的閱讀，最後決定嘗試去摘錄每一個覺的精彩內容，並且同時書寫閱讀的感受。如今決定重讀此書，也同時一併重新去改寫當年的文字。甚至決定在2022年的最後一個月，每天於臉書分享書寫的心得，那彷彿是對於自己在四十幾歲的這十年的一種交代，也是一種告別。
也在那樣的過程中，旋即認真思維著是否可以透過這樣的方式，陪伴更多人去閱讀。於是乎，就在完成《榮格與密宗的29個覺》的改寫之後，旋即投入《欲望的美學》的閱讀與書寫。由於過往曾經在家庭讀書會中，陪著家人一同閱讀這一本書，而那所造成的影響也超乎預期。所以內心不禁期待著，若能透過書寫而引發更多人的好奇與反思，那不也是美事一樁。
這倒也讓人想起了余德慧在《生命轉化的技藝學》中提及的「把自己的存在作為贈與的手藝」，書中談及那樣的贈與是自由自在而不求回報。其實那倒也有點像是線上易經課程中，考量到畢竟易經的學習著實不易。所以想說也許在每堂課程之後，可以花一點時間介紹一本書，而後更延伸為一部電影，那或許可以為學員帶來不一樣的火花。其實那也有點像是當初書寫部落格的初衷，內心總期待著，能否透過各種不同的分享而引起更多的共鳴。
想著從2006年開始書寫的部落格至今一晃眼竟然已經過了十六年，雖然因為整個時代與環境的改變，部落格早已不再是社群媒體的主流。甚至當年許多知名的部落格系統都已經消失，但已養成多年的書寫習慣，仍然以其為主要的發表舞台。跨入五十歲，不禁想著能否延續著分享的初衷，除了部落格之外，也許可以藉由其他社群媒體的簡單分享，讓那份美好的心意可以接續下去。
雖然念頭才剛萌芽，倒是想到了當年部落格雖以「海洋之心」為名，但卻還有另一個心儀的名稱「寧靜海」，那是年輕時為書齋所取的名稱，記得還曾經在澎湖刻了一個很美的印章。如今想來，眼下倒是重新啟用這個名稱的時機。值得玩味的是，才剛有這樣的想法，卻在不經意中翻看過往的筆記時，看見了自己所抄錄的新詩，其中一首正是琹川的〈寧靜海〉：
是誰滑著月光的槳兒
沿著夜的經緯度漫溯
飄飛的雲掠過寂寞
扯落了滿天星斗
是誰以時間結網撈出
命運的掌紋隱隱濤聲
向清亮湛藍處深行
沉穩的波處奏著永恆的韻律
反覆地唸著，一直覺得可以讀詩是一份享受，想著當年抄錄的心情，抬頭看著書櫃上那滿滿的詩集。好久沒讀詩了，讀詩是關於青春的美好，然而年過半百而可以讀詩，該算是一種幸福吧！開始讀詩吧！嘴裡喃喃地唸著。
當然年末還有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那就是世界杯足球賽。今年不同於以往，各個國家代表隊每每在夏天競逐榮耀，而是首次選擇在冬天舉辦，地點則是在卡達。更重要的是今年的世界杯被稱做「諸神的黃昏」，因為許多非常有名的球員都將這屆世界杯視為最後一屆的參賽機會。而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阿根廷的球王梅西，早已囊括各式各樣榮耀的他，最渴望的莫過於帶領阿根廷登上世界杯冠軍的榮耀。而也如同一開頭所言，打從1986年開始，四年一度的世足賽彷彿與自己的生命有一種莫名的共振，而今年一如以往的熬夜看球，更是瘋狂地為阿根廷與梅西加油。當最後他如願以償的舉起那無比榮耀的獎盃，美夢成真的歡喜與震撼，彷彿也在自己的心頭縈繞。
此外，年底在因緣際會下，與素雯一同參與法鼓山紫雲寺所舉辦的禪一，那是繼多年前參與禪訓班之後，第一次參與禪一。其實，今年年末有試著重新找回打坐的習慣，試著捨去那不斷飄忽的念頭。也試著在那樣的安住裡，慢慢地去感受自己。尤其是重新閱讀《榮格與密宗的29個覺》，裡頭更是提醒著，禪修是關於覺察的培養，是回身觀照己身的過程。那不是輕易地否定自我的存在，而是更加貼近於己身，更加深刻地去感受所有念頭與情緒的生起與過去。禪一時聽著法師的提醒，念頭依舊不斷浮現，在數息中學著捨去，也學習去感受那當下的自己，靜靜地、輕輕地。
由此而回到內在的部分，2021年的尾聲，那句「寂寞沙洲冷」伴隨著中島美嘉所高歌的「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那像是為人生的49歲揭開序幕。不知怎地那面對五十歲前的門檻，每每懷著一種莫名的驚惶與壓力，那「半百」的意象連結著關於己身的反省與成長。彷彿這一路走來，當得要給自己一個交代，內心卻不免慚愧與憂懼。去年年末的那一段話「在有事之中知道自己，事情不斷，人亦隨之。」那樣的知道，關於己身，是被動的推就，抑或者也可以是主動的探尋。
也不知是否因為這樣的心情，49歲的這一年，走得踉蹌。關於己身，在那反覆耙梳之間，拉扯出更多的不安與糾結。那是生命的議題，那是存在的焦慮，也許早在多年的日常裡被掩蓋，甚至是忽略。然而，心裡卻也明晰那隱隱的輕顫從未消失。甚至己身早已意識到，回身凝視內心所需要的絕對不只是決斷與勇氣。因為那將可能帶來巨大的變化，亦即那可能會面臨生活的失衡與重組，那可能會帶來生命的衝擊與拉扯。甚或即便是溫柔的諦觀，都將顛覆既有的日常。
而也許那是自己早已認定關於49歲的宿命吧！好幾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不斷地這麼告訴自己，提醒自己。面對著越發高漲的不安，面對著內心的驚惶，那一次次的扣問，是否伴隨著內心所企盼的溫柔與允許。知性的閱讀與反思，感性的陪伴與允許，那是過程，卻遠比預期中來得艱難。有時一股腦兒傾洩而出的情緒，對生活所造成的影響，又豈止是踉蹌。原以為駐足是因為惶惑，但卻更加深刻地意識到也許那是害怕，害怕情緒的浪潮、害怕自我的質疑、害怕生命的轉變。正因為這樣的害怕，所以裹足不前。
然而，卻也在那樣的害怕裡，極其強烈地感受到關於自我的執念。原來每一個探尋的背後，每一個諦觀的凝視，都存在著一個想望。那彷彿不是順勢而為的輕盈，而是過度用力的執拗。輕輕的、慢慢的，那一次又一次的提醒，那一次又一次的陪伴，像是撫慰著躁動不安的心靈，像是承接著那關於改變的焦躁。也在那樣的過程裡，慢慢地意識到改變的企圖背後，隱含著一種評價與批判，甚或是否定。那關於接納的缺如，往往背離了真實的樣貌。
如何去面對無時不在的評價，如何去面對不斷浮現的批判，那像是理所當然地督促者，那像是自動運轉的教導者，但是那卻偏偏少掉了關於允許的陪伴者。接納的溫柔打開了淚水的閘門，卻也再那一次又一次的情緒重現裡，不斷地經歷著拉扯、不安與貼近。而那思維上的反覆釐清與諦觀，終究得要回到情感上的連結與輕撫。原以為生命的樣貌在那樣的過程中，將會慢慢地拉開了更多的可能，殊不知，情緒的浪濤卻往往強烈到侷限於關於自我的防衛與收縮。
收縮，那一次又一次的收縮，對比著知性上所不斷學習的開放，是一種弔詭的存在，更是一種諷刺的對照。原以為的成長，卻反倒帶來更深的挑戰。尤其是意識到每每高舉改變的大纛，卻竟然懷藏著尖銳的批判與質疑。於是，不安依舊、收縮依舊，即便嚐到極其短暫地開放，卻依舊在不安地主導下，收縮於自我的存在。那是活著吧！活著的一種吶喊，那是剝除在世存有，跨向真實存有的必經歷程，抑或者那是所謂的願有決斷的發生與醞釀。腦子裡依舊如此對自己心戰喊話，依舊如此執拗地嘗試要去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有其意義存在。直到慢慢地看見那關於意義的偏執，直到重新去體悟到在世存有與真實存有之間，或許未必是二擇一的存在，而是在迴狀的8字形中共存。直到懂得那關於墜入深淵的過程，也許是一種消磨，突然漸漸有了不一樣的理解與允許。
那樣的理解鬆動了原有的執念，卻也看見了心中所背負的應然。殊不知，當緩解了過於用力的自我，卻反倒迎來一波又一波的衝擊。看見而不執取，反覆的思量、琢磨與體悟。卻在那樣的提醒之下，不經意地發現原來先前處於「在世存有」與「真實存有」的擺盪，其實藏著一種逃避。當在世存有所拉扯出來的不安，甚至是所撞擊出來的情緒與自我的收縮，讓人難捱之時，彷彿「真實存有」的嚮往與奔赴成為一種依靠與歸處。然而，那自以為的放下，卻蘊藏著逃避的想望，甚或依舊處在否定的基調之中。
那又是另一波的衝擊，因為心裡卻也知悉，所謂的放下，不是否定自我的存在，而是從根本上如實的接受一切；不反對自己，不評斷自己，不執著於自己對自己所持的看法，不努力要改變自己。顯然那與原所以為的放下有很大的不同，顯然知性的閱讀竟悄悄地型塑成一種關於修行與轉化的「應然」，甚至成為一個逃避眼下自我、甚或是切割的方式。於此也終於願意回過頭省思，什麼是「有而不執」，什麼是放下。那並非是所謂願有決斷的發生就能一蹴可幾，那更非在信誓旦旦的言說裡背離了生命真實的樣態。那是得要透過一次次耙梳己身的過往，一次次療癒內在的創傷，而後更加接納自我，更加理解自我。
是故，當體現到在世存有與真實存有的共存與迴旋，彷彿不斷地質疑著，或者扣問著眼下的情境。原本偷偷在兩者之間架起一道藩籬，讓內心得以逃脫或躲藏。抑或者更貼切一點地說，那卻也是一種關於自欺的障蔽。如今拆卸了那樣的保護網，還諸既有的真實，卻沒能有原以為的清明與知見。原以為得以在真實存有的順服之中安住，卻往往很容易在事件的拉扯下，輕易地喚起了關於在世存有情緒重現的戲碼。那像是印證著前述所言及的，「在有事之中知道自己，事情不斷，人亦隨之。」只不過每一次的情緒重現裡，那出乎意料之外的強度，像是墜入心靈的荒原，孑然一身面對無垠的荒漠，往往因為驚恐而拉扯出更多的抗拒與否定。
安住，是得要不斷地提醒與鼓舞自己的話語，在那彳亍獨行的時光中，品嚐著生命的孤絕與悲苦。那不再是奮力爬出泥淖的決絕，那不再是用盡心力的掙扎，而是重新去感受允許，去體會那面臨崩解的自我感。是否那真如《榮格與密宗的29個覺》一書中所言及的，墜入荒原的深處，在那黑暗的底部，除了揭開創傷的過往，還能解除能力的封印。心裡頭偷偷冀望著，彷彿在那英雄的原型裡，覬覦著斬妖屠龍的美好結局。卻在那樣的貪妄裡，再次丟失了自己，也再次領受到在世存有的執妄。
於是攻訐莫名地再次拉起，那又是一次次收縮於狹隘的自我感，那又是再次回到在世存有的質疑與否定，那又是高唱真實存有的光明與精彩。但是彷彿生命就是在那一次又一次的拉扯之中，才能慢慢學會臣服。繞行與停滯，停滯與繞行，攻訐耗損了所有的能量，遂只能停滯，卻在停滯的傷悲與怨懟裡看見了身處於荒原的自己。也許唯有如此的相遇，才能有更多一點的理解與允許，才能有更多一點的接納與不忍，才能有更多一點的慈悲與關愛。
於是再次重新學會放下，而當放下了那樣的攻訐、當允許自己停佇，才感受到那一絲絲的安住。於是又有了前行的動力，只不過那依舊是繞著生命的課題而走，那就像是在荒原裡漫行。而再次的碰觸，再次的傷痛與不安，將再次引發更大的抓取與收縮，那是防衛、那是保護，但弔詭的是那卻再次拉扯出原以為放下的攻訐。原以為當能夠諦觀那樣的攻訐，就彷彿找著了因應之道，就彷彿學會了放下，但那終究只是也許。生命依舊因為攻訐而停滯，因為停滯而照見，而後又是另一波的繞行。
荒原啊！荒原！是否那樣的過程才能夠真正的體悟到臣服，是否在那樣的過程中才能夠放下抗拒。面對那份無垠所拉扯出來的存在的焦慮，收縮於自我彷彿成為一種必然，但是那卻往往固著原有的僵硬的人格結構與情感模式。厚實甲冑的不斷穿脫，凸顯著內在的迷惘、混亂與不安。苦，成了其中的底蘊；淚，成了醒覺的關鍵。也在那樣的當口，不經意讀到了史作檉在《一個人的哲學》一書中所言：
人活在世界上，不論什麼時候，或因任何事，只要我們覺得已陷於混亂不安的時候，就應該趕快找一個無人的角落，安靜地去仰望上蒼才對。因為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我們並不一定是在尋求依靠，相反地，而是在尋回真正的自己。
「找一個無人的角落，安靜地去仰望上蒼」那樣的叮嚀，像是喚醒了沉睡多年的海魂。曾幾何時，看海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依戀。總是一個人，靜靜地望著潮起潮落，任由海的來去，進入內心。那一回回的來，溫潤著心；那一次次的去，則帶走了浮動於心頭的不安與深沉於心底的罣礙。所謂撫慰、所謂疼惜，於焉而成。也喜歡靜靜地聽著洶湧浪濤碎裂後所生成的泡沫，在海洋的末端輕柔的沁入沙灘，宛如一種天地間深情的呢喃。
每每在那樣的時光裡，願意把自己交付出去，交付給廣袤無垠的天地之間，交付給悲喜交融的有情世界。那原本固守的自我終於有了放開的意願，終於有了轉圜的空間，而那樣的放開與轉圜，不再是因為「應然」，不再是因為在世存有所學習的活著，而是回到真實存有的一種無以名狀的連結與依歸。那就像是余德慧在《生死無盡》中所言及的：「神祇在大地現身，人在看不見之處有了依歸」。
不論是凝眸於海，還是仰望蒼穹，那都是一種依附，那也都是一種諦視，依附於自然，諦視於內心。尤有甚者，那更是拉緩了生命的步調。很喜歡一句話，「緩慢是一種深思熟慮的輕」，也許透過看海與觀天，學習著如何在生命的步調裡，放入更多的「輕」與「慢」。也在那樣的過程中慢慢地深思與體察著，是否「輕」與「慢」正是行走在荒原裡的關鍵心法。過往總因為害怕而緊抓著自我，更因為過度用力而顯得沉重；也因為驚懼而急於穿越荒原，遂因為逃避不安而莽撞前行。就是那樣的「重」與「急」，反倒讓自己深陷在心靈的荒原之中，踩踏著盲目而慌亂的步伐。
然而換另一個角度來看，倒也在那「重」與「急」之間，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憂懼與不安，還有那份緊抓著厚實甲冑的茫然與困頓。緊縮是一種關於己身存在的焦慮與不安，所以透過緊縮更強烈地去感受到那樣的自己。卻不料，那只是讓自己動彈不得，把自己困得更深。那像是一種惡性循環，渴望逃離心靈的荒原，卻因為那樣的驚恐而困住自己。而那原地打轉的狀態，宛如意味著難以離開荒原，遂拉扯出更多的不安，也使得逃離的想望越發強烈，緊縮也越發強烈，結果卻依舊身陷於原地，多的只是關於己身的否定與心底越發熾熱的不安。
在那當下，彷彿祈求的，或者等待的是生命的縫繫，在那不經意中瞥見存在的究竟。看海與觀天，也許正是那樣的縫繫，讓自己意識到關於存在的不同，讓自己得以暫時脫下甲冑，讓自己得以稍稍跳脫心靈的荒原。雖然那只是縫繫，卻在縫繫裡給出了一個不一樣的可能。那是一種喚醒嗎？還是一種原存於己身的本然，在那樣的執拗與焦躁裡，透過裂隙打開另一個生命的視野。
更重要的是，那樣的視野帶入了截然不同的感受，也許是輕、也許是慢。荒原有了截然不同的意象，也許依舊茫然、也許依舊難捱，但是卻有種關於踩踏的相信與允許。記得卡繆曾言及，他感受到真正的奢華總帶著荒蕪的意味。絕望與生趣，奢華與荒蕪，也許就在那樣的來回之中，放下了抓取與執著，而更為單純地回到當下、回到眼前。也許在那裂縫裡所遭逢的種種，讓人得以重新尋回關於荒原諦視的勇敢。在那無垠裡，慢慢地學習著放下應然，而只是踩踏著。
也在那踩踏的過程裡，更加深刻地感受著，輕與慢。放下了應然，放下了離開荒原的必須，也放下了緊抓的自我。輕與慢，帶來了不一樣的感受。苦，依舊是濃烈的底蘊，卻在那樣的感受裡，學習讓自己更為深刻地去覺察與感受荒原裡的自己，去更深切地沉入原所逃避的陰影。也在那時，想起了曾經在余德慧的《生死無盡》一書中讀及：「成就某事很少讓人體驗到『缺乏』，反而給出了光亮。有了舞台的浮光掠影，苦難經驗卻使人沉入陰影，反而有著磐石的感覺。」還有：「那種『缺乏』就是構成生命陰影的某種廣茅的生命背景，不是人可以直接觸摸到的，而是透過誠實的體驗，點點滴滴的發現。」
反覆讀著這一段話，再次想起了中島美嘉所唱的「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那是透過深層的黑暗而襯托濃烈的希望。也許當能夠真正沉潛於荒原裡的絕望，反而可能慢慢體悟到一種安住。而也唯有在那樣的安住裡，才能真正去感受存在的陰影。甚或真切地去感受與接納陰影，而非如同過往一味地追逐光亮的舞台。正是在那樣的接納之中，反倒感受到荒原的無垠。無垠的感受，原是一種找不著出路的心焦，卻反倒成為承接與涵容生命的廣茅。而也因為覺察到那樣的廣茅，遂有了沉潛的動力，那是另一種安住，由身而心。
有趣的是，前述那關於裂縫的覺察與醒悟，也是由身而心，由感官而至心靈，由心靈而至思維，然後再次影響感官。心裡知悉，也許在不經意中，仍會加快生命的步伐，仍會加重心靈的負擔，甚至仍會緊縮於自我的存在。然而，卻也慢慢地學會在裂縫裡，重新去感受到存在的不同樣貌。也許在那反覆來回之間，可以稍稍懂得，接納與安住、光亮與陰影。想起了余德慧所說：「當生命有了光影幢幢，人才會回到『一切俱足』。」
那幢幢光影的領略，讓人更加深刻地感受著存在的深邃。那也讓人憶起了周夢蝶的〈鳥道〉一詩：
背上有翅的人
有福了！
一向為地心引力所苦
而仰痛了向日葵的脖子的都說。
小時候
我問燕子
快樂嗎
他微微一笑
很紳士
又儒子不可教也似的
把尾巴輕輕那麼
一甩——飛了
唇上有了短髭之後
快樂嗎
我很想問蒼鷹
而蒼鷹在高空
他們於他的盤旋
忙於他的蓄勢待發
那不可一世的英姿
那鉤吻，銳爪與深目
使我戰慄
而今歲月扶著柱杖
——不再夢想遼闊了——
扶著與柱杖等高
翩躚而隨欲能安的影子
正一步一沉吟
向足下
最眼前的天邊
有白鷗悠悠
無限好之夕陽
之歸處
歸去
微瀾之所在，想必也是
滄海之所在吧！
得最近的路最短也最長
而最遠的路最長也最短；
樹樹秋色，所有有限的
都成為無限的了
嘴裡喃喃地唸著：「微瀾之所在，想必也是滄海之所在吧！」彷彿稍稍有所體悟，輕輕的、慢慢的。就這麼輕慢地跨過了49歲與50歲的門檻，就這麼輕慢地跨過了自我與無垠的界線，就這麼輕慢地走在最長也最短、最近也最遠的路上。稍一沉吟，也就這麼輕慢地跨過了2022與2023的交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