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外觀點」系列：印度佛教的歷史研究將全面顛覆某些既定說法

歐美、日本等國對印度佛教的歷史研究，不論考古還是文獻解讀，將逐漸讓一個東亞各國佛教徒千百年來習以為常的信念瓦解，那就是：東亞各國不少佛教徒會將大、小乘佛教的經典，當作是釋迦牟尼悟道以後所有言論的總和，而將不同佛經內容的矛盾或觀點歧異，歸因於釋迦牟尼當初為了因應眾生的不同根器，各自給予不同的說法及修行法門。

然而，將近兩百年的歷史研究告訴我們：無論是大乘、小乘的佛經，內容全都不是佛陀親筆書寫或親口宣講的內容，全都是在佛死後幾百年，才被熱心的僧侶、信徒寫下來，之前幾乎是靠口耳相傳(*古印度雖然早就有文字，但是他們相當不信任文字，總認為白紙黑字，不如頭腦記憶，那麼可靠。)，而且佛經在流傳的過程中，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佛教徒將經文增刪改削、翻譯成其他語文，或是以佛、菩薩為名，自行創造經典。與其說是釋迦牟尼根據不同根器的人，給予不同的說法及修行法門，不如說是，不同根器的人根據各自的需要及能力，對釋迦牟尼及其思想提出各式各樣的說法，以及那些自認得其真傳的修行法門。

由於這是無時無刻發生，而且是千百年來無時無刻發生，於是一個無可避免的局面就出現了！當兩個以上的說法與修行法門透過語言、文字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人們會發現差異，甚至驚覺兩者(或兩者以上)之間存在著某個(或某些)無法調和的矛盾，例如：有的佛教徒認為有靈魂存在，有的卻堅稱釋迦牟尼生前否定靈魂的存在。有的佛教徒深信「空」，認為萬事萬物並不存在所謂的「本質」或一個永恆不變的「實體」，一些信徒對此卻深感不安，努力思考並試圖為以下的難題自圓其說，就是：既然萬事萬物都會時時變化，不存在讓事物永遠或長久保持不變「實體」、「本質」之類的東西，那如何證明人們聽聞的佛法就是釋迦牟尼當初講授的佛法，而不是名為「佛法」卻已質變的新東西？其次則是佛法如何能長存不滅？

當兩個以上的說法與修行法門透過語言、文字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人們會發現差異，甚至驚覺兩者(或兩者以上)之間存在著某個(或某些)無法調和的矛盾。這樣的情況就曾出現在古印度，而且隨著佛教的傳播，陸續在亞洲各地發生。我讀到的一本書，就很清楚地把這一切描述出來，並把我大學時代唸中國思想史遇到的某個困難徹底解決。日本佛教學者水野弘元寫的《佛典成立史》(劉欣如‧中譯)是這樣說的：

「從南北朝時代到隋唐時代，漢譯不少大小乘的佛經，由於這些經典的論點有很多互相矛盾或差別，而為何同樣的釋尊一個人會發表這樣不同的論調呢？為了要做理性的說明，便出現教相判釋的風氣，……」(第159、160頁)

「對於佛經上各種相反與矛盾的教法，大體上有兩種看法。

第一，釋尊的教理係依對方的智慧優劣和根機利鈍，而說明一套最能適合對方的教喻，彷彿醫生依據病情而開出有效的藥方；依據對方的苦惱與需求，而說出一套最有效的教法來解救對方。依照八萬四千種煩惱，而說出八萬四千法門，即是這種實例。

第二，釋尊雖然對所有聽眾說明一件事情，殊不知每個聽眾的智慧、機根和經驗都不一樣，聽聞同樣的教法，卻不會有相同的受用，有人以為這是淺顯的教喻，而有人覺得很深奧。彷彿螃蟹仿照甲殼掘洞一樣，即使聆聽同一種教法，聽眾都會依據自己的理解能力來受用，結果，每個聽眾所受的教理，便有高低深淺的不同了。」(第156頁)

原本「教相判釋」是為了解決問題，不料卻催生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法師、信徒在「教相判釋」的時候，無可避免要評斷究竟有哪些佛經是釋尊為了根機利的人所說，哪些又是為了根機鈍的人而講，如此一來，很難不把尊奉某部經典的信眾當作是一群利根或鈍根的人，而為各宗派下了隱含其存在價值高低的評價。

由於古中國大乘佛教勢力較大，大乘經典翻譯、流傳較多，於是一堆「教相判釋」的人自然會將那些認同小乘的信眾當作是一群鈍根的人，而把大乘的信眾(當然包含自己啦) 當作根機利的人；而那些自認為根機利的大乘信眾，幾乎每個都認為自己所屬的教派，如：天台宗、華嚴宗、淨土宗……當然是最好的！於是「教相判釋」的結果不言而喻──幾乎每人會評定自己所屬的宗派、尊奉的經典就是佛陀畢生所傳最圓熟、最精深的教法。天台宗的「五時八教」、華嚴宗「五教十宗」、日本真言宗的「十住心」教判等，都是這種心態的產物。

當越來越多的考古及歷史文獻被發掘出來；越來越多不同版本的佛經被比對、被檢視；越來越多的祆教、耆那教、印度教、古婆羅門教之類的研究，還有佛教與其他宗教關係的研究相繼問世，那些「教相判釋」將越來越經不起檢驗，雖然當前我們無法徹底否定「釋迦牟尼確實會按照人們的根器利鈍，給予不同的說法及修行法門，然後這些東西流傳幾千年後，演變成大、小乘各宗派各自秉持的說法及修行法門」這個說法，但已經很大程度地挑戰「大乘佛教○○宗及其尊奉的經典，就是佛陀畢生所傳最圓熟、最精深的教法」諸如此類的學說！

因為越來越多證據顯示：大乘佛教在發展的過程中，吸收了很多古羅婆門教、祆教，以及印度其他宗教信仰的教義、儀式，也受到古印度哲學流派的影響，老早就不是佛教原初的樣子！也許，天台宗的「五時八教」、華嚴宗「五教十宗」、日本真言宗的「十住心」教相判釋之類的說法，未來會與幾百年前的「地心說」一樣──走入歷史。

「東亞大乘佛教是畸形發展的北傳佛教」、「小乘佛教是釋尊為鈍根之人而設」諸如此類的論調將被終結，大家再也不用像古人那樣──為了大、小乘孰優孰劣之類的議題吵翻天，我們對佛教原貌及發展過程的了解將會更接近真實……至少走出前人無心製造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