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群朋友參加
志仲老師爸爸的告別式,儀式簡單莊重,也許正因為儀式被縮減到最少,我反而更能專注。我以為我是去陪伴活著的人,沒想到,我當天卻流了比老師更多的眼淚,因為,我就算是在敬愛的師長乃至家族長輩的喪禮上,也沒有流淚過,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和濃厚的尷尬感。
然而,我卻淚眼汪汪的看著那張照片上,我僅見過他一次的老先生。
那次見他,是在幾年前,受老師之託載他去醫院看羅爸爸,羅爸爸躺在病床上,神智清醒,乾瘦的臉上鑲著一雙有神的眼睛,那時的他精神看起來還不錯,一眼就認出了兒子,像剛學會認人的嬰兒,自我們踏入病房,映入他眼簾,他的視線就停在老師身上沒離開過,完全沒意識到兒子後頭拖了一個小跟班,簡單介紹後,他模糊的嗯了幾聲,便轉向他的重點,用沙啞牽黏的聲音向老師表示住院沒用!他要回去!
老師到護理站去詢問父親病況,病房內,留下一老一少相互對看,空氣中的消毒水味在此刻顯得特別刺鼻,皺紋滿佈的臉上看不出是否有尷尬。
我倒是挺尷尬,實在不擅這樣的場面,我有點侷促的走到他的右邊,瞥見病床旁的櫃子上放著水壺,便用閩南語問他:「阿伯,要喝茶否?」
「好啊,底遐。」羅爸爸有帕金森氏症,他伸出嶙峋的右手,邊抖邊指向鐵櫃上的水壺。
我拿下水壺遞給他,他雙手捧著水壺,卻仍然顫動不止,我看得出他很用力想穩住雙手,但雙手就是不聽使喚,抖個不停,怎麼樣也無法順利地將吸管靠近嘴巴。
「愛給你幫忙否?」雖然不知道會不會牴觸到他的自尊,但我還是下意識地問了。
沒想到…
「愛、愛、愛」,彷彿早等著我問出這句話,帶點感激的語氣連聲回應。
霎時間,我對眼前的老人泛起心疼,那僅是我的舉手之勞,他卻用盡力氣也徒勞,那真是一種掙扎,卻也是種臣服,我難以想像,他就算是住在養老院裡,一天之中要面對幾次這樣的掙扎?我心裡也有驚訝,咦?根據老師在課堂上形容的羅爸爸,是一位固執、不喜別人幫忙的大男人呀,怎麼我一問,他就說好?
我剛接過水瓶放好,就見老師回來,走到床邊,將護士告知他爸爸不能出院的原因給羅爸爸背過一次。羅爸爸哪裡有在管什麼原因不原因,就是認為自己已經退燒,可以出院了。老師便再複述一次原因。父子倆就這樣一來一往,僵持不下,直到兒子停下,轉了個話題。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老師人性的一面。我還記得,我們一同步出醫院時,我問他:「老師,你上課不是說超理智多半沒用嗎?怎麼你剛剛還是一直跟你爸爸說那些原因?他看起來就是沒想要聽那些,不是嗎?」
老師苦笑了一聲:「是啊,因為他是我爸爸嘛,我會有慣性。」
是啊,走下講台的老師,也只是一名努力照顧著父親的兒子。
告別式的現場,我看著既熟悉又陌生的照片,在心裡說:「阿伯啊~你還記得我?我係那個古錐古錐的查某囝啊。」
「你現在無病無疼啊,身軀也無插管了。」
「真多謝你,生一個這麼好的兒子乎我做老師,伊真正教我足多,伊也幫助很多人,你以後在天頂看就知影。」
「你放心去,阮活著的人會互相照顧,好好活下去。」
那真是心裡話,無以名狀的眼淚還是一陣陣湧上,浸溼半片口罩,我復述著這些話語,直到搖鈴聲由遠而近,司儀要我們全體起立,轉過身去,羅爸爸的棺木要進場了…
原來,這就是別離,這就是失去…
原來,過去的我,未曾哭泣,並不是不悲傷、不失落,而是繁複且不解的儀式將我帶離自己,那些未曾流出的眼淚,都在那天有了傾洩的機會。
多謝羅爸爸,多謝老師,讓我上了生命這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