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課堂習練書法,不敢說授受是否得宜,至少投入的時間絕對不夠。再加上居家亦未補拙,筆下遂無龍鳳之態,只見又胖又歪扭的魯蛇,或者說,墨豬。清人包世臣以書法論述成家,年少在鄉里間卻出了名的字跡拙劣。他於是轉益多師,有同族長輩指點他取法唐人碑文,也有同鄉認為要向蘇東坡看齊:「學此以肥為主,肥易掩醜也。」聽來真是勵志,可惜以前沒人教過我這樣的妙理。
倒是,彷彿記得,運筆時也曾揣想右軍筆意。然全無根柢,欲通前賢之心,指使昔我之腕,終究是自我催眠。王羲之看了我的字,大概會氣得歲壽不「永」。更別提,偶爾墨汁沒洗乾淨,筆毫膠固,可以充當武俠小說點穴神器,只是也沒人教過我認穴。
回顧童稚,常不免帶有「What if」的浪漫設想:當年若於某事多加栽培,今日必可如何如何云云。我後來讀《笠翁對韻》,就覺得,假如趁記憶力最佳的青春年華誦讀這本教人押韻對仗的蒙書,那麼言談夾雜幾句「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立刻點染出渾身老派文青氣韻。不過,我從未妄想會作詩,此中有非關苦練之處,書法亦是如此。同樣地,不會作詩、不會寫書法,並不妨礙讀一讀詩話或書法論。似懂非懂間,別具一種自我滿足。當抽象語句於適切時刻對應上適切的具體情境,便是觸類旁通的機緣。
今人觀覽書法,著重美感,視為才情氣度的展現。但漢字的結構殊相與符號共相於古人尚有一份可驚可怖。明明出自俗子凡胎,橫豎點捺竟能摹有形之象、狀無形之聲,作為符號又可指涉獨立於字符之外或實存或縹緲的他者,甚至將含渾流轉的情愫一一定位,便於明確感知喜、怒、哀、懼、愛、惡、欲。這就難怪有造字之初雨粟鬼哭的傳說。發展至極端,字符的「指涉」功能轉換概念為「驅遣」,就成了上達天庭、下通幽冥的符籙。
古人對漢字始終存有的驚怖還外擴至人與字的關係。除了能從字看出人的壽命長短,字寫得好或壞也不僅繫於天分及刻苦。明代王世貞領袖文壇,影響力之大,《明史》說能得其「片言褒賞,聲價驟起」。這麼一位「喊水會結凍」的人物,偏偏不擅書法,只好找個下台階:「吾眼中有筆,故不敢不任識書,腕中有鬼,故不任書。記此以解嘲。」所謂「解嘲」,亦即為不勝筆力找託辭,同時自誇眼力甚高,不能不對書法之道多所立論。
王世貞還指出,歷來大書法家「李北海、米南宮、趙吳興及邇時祝京兆手腕指間,當有神物司之」。這般裝神弄鬼,把寫書法弄得像有陰陽眼或降靈,斷開了「人」這個書寫主體與所寫之字,實在沒意思。包世臣評王羲之字用的比喻到底親切得多:「如老翁攜幼孫行,長短參差,而情意真摯,痛癢相關。 」
包世臣談的是字體架構,汪曾祺先生另衍伸至寫作布局:「語言的美不在一個一個句子,而在句與句之間的關係。」汪先生將包氏「情意真摯」改為「顧盼有情」,就喻符言,表現了祖孫彼此體貼的心思,就喻旨言則強調全局相互呼應的意趣。
從寫作布局「顧盼有情」這條線索,又可進一步體會寫作者與讀者藉由文本所起的牽繫。寫作之人情動於心,發而為文,卻也未嘗無視眼底的有情讀者身影。讀者在作者引領下走入筆墨灑就的虛擬實境,虛實經文字居中擬仿而辯證合一,讀者閱讀擬仿的文字和有情的寫作者辯證合一。這裡用了「擬仿」、「辯證」等語,便不是全然泯沒虛與實或寫作者與讀者的區隔,而是二者在無限逼近及交相拆解、重構中引發大張力、大感動,形成兼容歧異、和諧的新動態整體。
汪曾祺先生的說法,最初是在董橋先生一篇文章讀到的。幾十年間,陸續購入董橋先生文集,套用先生一本結集個人墨跡的書來說,是「字裏相逢」的緣分。翻讀舊文中懷舊人、念舊情、敘舊事、說舊書、藏舊物,每每「痛癢相關」。
民國一百一十年十月三日初稿、十月六日修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以筆名「南鵲」刊於《人間福報.縱橫古今》(2022.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