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治療78-沒有吵成的架

起頭：週一的時候傳了一串文字給你。

因為知道你明天一定又會急著趕我走，但我也不想在治療裡談這件事，所以只好寫在這裡。

那天你說「我很慶幸不用當精神病患就可以治療精神病」對我來說就像重重ㄧ擊打在我的傷口上。

我不知道當初你為什麼選精神科，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對心理治療這麼執著，即便分身乏術也要繼續收案，我不知道對你來講幾百個門診個案加幾百個心理治療個案對你算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對你來講算什麼？我只知道你很厲害，我只知道你是個有名的醫生，很多人、機構都推薦個案給你看。曾經有住院醫生跟我說會選精神科的醫生都是因為曾經受過什麼創傷，所以才選，可是對我來講，大部分的你們，所謂的沒有精神病的你們，所謂的正常人的你們，所謂的不用吃藥也可以正常生活的你們，高收入的你們，我不解你們要怎麼懂每個來你們面前受傷的個案。

記得我曾經酸你不過就是人生勝利組，你很無奈的看著我，可是我講的沒錯吧？當醫生，沒有病對我而言就已經是人生勝利組了，更何況你的成就遠遠超過普通醫生。張醫生雖然不是主任，可是他也承認，智商136的他，在他求學，進入醫院，升上主治，現在又在讀台大公衛博士的他，這十年來都很順遂。我不知道，你們這些正常人真的可以懂我們這些螞蟻般，一隻手指就可以捻死的存在，要在這個社會中好好生存到底有多困難嗎？

我不知道身為精神科醫生的你們，對於精神病患在這個社會中所遭受的家人的、社會的污名化究竟懂多少？也許看很多病人的你們，會覺得我有病人比你慘也在社會中有工作很好的活著啊，你沒問題，你可以做你想要的事，可是這是真的嗎？那些少而又少成功的案例說實話在我們這些病友圈裡根本是少數，多的是一輩子進出醫院，在家領補助，領住院保險金過活的人，至少松德很多這種病人。

我很努力，你知道的，我想你也從來不會否認我的努力，可是當我說著我想要當精神科醫生，不也是因為我有病，不也是因為我在17歲從天掉落到地，不也是我不得不做這樣的選擇，因為你的心理治療太貴，我不得不選個高薪的工作，不然我大可以選社工這個也是助人性質的工作，可是我知道如果我選了，我沒有辦法圓出國讀藝術治療的夢，如果我選了，我的薪水也只夠拿來繳治療費，剩下的等著吃土。

對你們都沒有否認我想當精神科醫生的夢，因為你們可能覺得我夠聰明夠認真，你們覺得我高功能，對這些我不否認，可是你們真的想過我選擇當醫生是因為我病了，甚至我會一直病著，幾乎是沒有斷藥的那一天，我跟你的治療說不定也要到我升上主治才斷的了，而這樣的我真的能夠治療精神病嗎？我不確定，其實我一直都不確定。

在你說著這句話的時候我想你並沒有想太多，可是對我來講，我會想很多，因為你沒病，你就是個「人」你就是個「合格的醫生」，而我呢？連在醫學系面試我都不確定我要不要講我是因為生病才想當醫生，我甚至不知道要怎麼說服面試的醫生們，我隔十年重考醫生，因為我想要當精神科醫生拯救更多人，我甚至不確定我在選科的時候能夠說出怎樣夠好的動機說服面試官，你們要收我當精神科住院醫生，因為我很懂，我懂不是因為我從小對心理很有興趣，不是因為你們這些正常人所有的小創傷，不是因為我身旁的人生病過，我懂因為我是精神病患本身，我就是個悲劇的產物。

在你說出那句話之後，我甚至不確定你說你不知道我很累是有多累，但你會陪著我經過，我開始不確定你真的有想要懂過嗎？我不確定你會懂嗎？我不確定當我在你面前大哭的說著痛苦的話的時候，你真的想要陪我嗎？還是你只是基於話術，基於簡單的同理心，說出這種基本的話，你真的想要了解我嗎？你這個正常人真的會懂螞蟻的生活嗎？那種隨便一句話就可以讓我夜夜流淚的生活，說不定你講完連你自己都不記得，而對我來講卻是極大的傷害，我甚至不知道我要怎麼跟你說這些，我也不敢當面說，所以只好打在這裡。

你還是我很信任的醫生，可是我開始不確定要怎麼面對你們這些人生勝利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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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本來要找你吵架的，因為這件事，但我早就知道吵不成。

我要你先看畫，再看文字（我另外寫了一些東西給你）我問你會爬牆嗎？你說體能上應該沒問題，但你問我，是小的人要爬牆還是大的人要爬牆？我說當然是你，你比較大，你說如果是小洞，只有小人過的來呢？我沒有回答。

我哭著在你看文字的時候，我說我在外面哭了四十分鐘，你說我裡面寫的很對，這個吵架是我定義的，還有我對於吵架是連大聲都不行，我說張醫生有看這串字，他說我看起來很生氣，你說你自己從上帝視角看自己呢？我說蠻生氣的，你說第二層現在的我看自己呢？我說為什麼我要跟你吵架對你生氣？你說再第三層呢？我說我為什麼不能對你生氣？你說所以我疑惑了吧，我說嗯，你說其實這件事只是我們要看自己（邊緣性人格）是否習慣用情緒與衝動面對事情，是否在極端的情緒與理性中擺盪，不管哪一方都太極端，我說可是我過去習慣用情緒來面對事情啊，你說看來結果不也都沒有太好，我說嗯的確。

你問我這是我們衝突第幾次了，我說醫院也算的話三次吧，你說好幾次了對不對，我笑著說是啊，你說這也是過程中必經的，你問我熟不熟棒球，你說我投的不是四縫線、二縫線、曲球我問你不然是什麼，你說是蝴蝶球，那種投手跟捕手都不知道會因為風向緯度漂到那裡的球，你說你是專門在接蝴蝶球的捕手，最慘的狀況就是沒接到，我說那就撿起來吧，你說對啊就撿起來，你說不管你的手套再大，都有漏接的時候。你說也許捕手有時候可以看風向指定投手現在投蝴蝶球，但能不能接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說其實有時候醫生只是在幫病人找天命，找什麼適合病人，什麼工作適合？我說那我的天命是什麼？你說要問我自己。

我說我跟朋友討論過其實我定義的吵架很奇怪，我覺得當我跟對方立場不同的時候，我需要表明立場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在吵架，你問我為什麼爸媽大聲我也會覺得在吵架，我說因為別人吵架我會受傷，你問我為什麼會受傷？我說我不知道，你說會不會我把那定義為吵架的時候我就在把責任丟給吵架的人，是別人害我受傷的，我說嗯是的。

我說我原本想和你吵架的，可是我知道吵不成，你問我為什麼，我說你是大人，你說大人也會吵架啊，我說你不會和我吵架的，我問你你有和病人吵架過嗎？你說我要聽你親身例子嗎？我說好。你說有一個家屬帶年長的父親來，可能智力也有點受損、行為也有問題，可能是失智，你說家屬講了十五分鐘，又有家屬進來說我沒聽到醫生講的，你又在重複，家屬又繼續講，就這樣半小時過去，又有家屬進來，你說你沒辦法，外面還有一病人在等，如果需要更多時間可能需要找別的醫生，你說你不生氣嗎？你生氣，可是你知道家屬也有難處，他也是有人推薦上網查才過來的，我說這就是你吵架吵不成的原因，因為你永遠知道對方也有難處，你說這就是利人利己、損人利己的差別，你問我有聽過嗎？我說沒有，你說也可以像有的醫生直接說我不看你，然後病人可能會說什麼？我說我要投訴你，你說對，但這是什麼損人損己的事，因為投訴還要跑行政流程，你還要解釋實情，你不會被怎樣，可是病人跟你都會浪費時間。你問我利人利己是什麼？我說紳士行為，你說對，高尚的，損人利己是什麼？我說小人，你說對卑鄙的，這就是你的信念。

我說其實沒有人接得住我，我哭了，大哭。你說其實我們在看一件事的時候都要看到未來，我說為什麼？你說你因為陪過十幾年的個案，你知道有多辛苦，你在我身上也看到那樣的未來，可是你有你的信念，你希望救我，我也肯讓你救，至少我每週準時出現在這，你說這是你的信念，不管未來多難，跟預期不一樣，你都會堅持住，你說信念背後是什麼，我說不知道，你說希望跟信心，你問我希望跟信心背後是什麼，我說神，你說跳太快，是愛，你覺得你有把握能跟這樣的我工作，所以你才答應接我。

你說其實醫生最怕的除了病人自殺，還有就是自己burn out然後自己自殺，這才是最可怕的。

我問你為什麼用慶幸兩個字，你說你很對不起，你知道那樣真的會傷害到我，你不好意思說出那樣的話，我說我知道你會道歉，可是道歉有用嗎？我媽小時候都對我說橡皮擦擦掉就好，你說那不一樣，擦掉好像沒有發生過，道歉是你知道事情發生了，你下次也會避免同樣事情發生，你說了一個故事給我聽，你說有一個小吃店老闆娘精神狀況很不好的來看你，她丈夫剛過世，這時候大家會說什麼？你辛苦了，可能要觀察一段時間，我們先用藥物輔助看看，你說下一週回診她沒來，你查了一下病歷，她去神內了，還照MRI結果是多發性腦瘤，你想起她的資料上有寫得過大腸癌，你說你以後再也不會錯失有得過癌症的人得癌症的可能，也許早一週的診斷都是幫助，這是你的失誤帶給你的經驗。我說可是傷害像是樹被釘釘子，拔掉還有傷痕，你說有傷痕又怎樣，若是你能賦予傷痕新的定義，賦予它重生的機會，告訴自己下次不要再被情緒衝頭，衝動行事，這個傷痕就有意義。你說你還是要說還好你是正常人，你才可以接得住我。我說難道我有病就不能治療精神病嗎？你說不一定，看我復原的狀況，你說當我穩定了我也可以治療別人。你問我知道自己是精神官能症吧，我說我知道，你說那跟幻聽幻覺的精神病不一樣，他們能不被影響就已經很好了，我可以復原。

我哭了，我其實知道時間到了，可是我忍不住大哭，我說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要承受這麼多不得不的痛苦，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要受這麽多的傷，才可以活下來，為什麼，我哭到快噎到，也拖了四分鐘，你說你聽到了我的不得不，但時間到了。

反思：早就知道跟你吵不成，因為我們總是會用討論的方式來討論吵架，而不會用吵架的方式來討論吵架，你說還是謝謝我告訴你這讓我受傷，讓你有機會修正，我也謝謝你一直陪著我活著，即便最後爆的很慘，你也知道必須讓我爆一下，謝謝你等我，很喜歡今天你說了很多小故事，讓我學到傷痕重生的意義，學到我們都必須用現在跟過去經驗來計畫未來，也許每件事都有其發生之必要，正如這次我定義我跟你吵架了，的確衝突有發生，但我必須一再用上帝視角看自己，這些事的用意，我的感受，跟你治療的過程，沒有什麼是絕對錯誤跟失敗的，每件事情都有其發生之必要。

謝謝你跟我「真誠的道歉」，雖然那時候我在哭，並沒有看著你，可是我可以感覺到你的真誠，我也許還是不相信道歉這一套，還是覺得受傷就是受傷，還是學不會原諒，但你會慢慢教我的吧，就像你最後說賦予傷痕重生的意義，有一天傷痕纍纍的我，也能賦予自己重生的意義吧？謝謝你接我的信念一如既往的堅定，在我每次丟蝴蝶球的時候，你總是奮力地接住，即或不然，你也努力的撿回來丟還給我了，謝謝你的奮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