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02|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當爸爸的覺醒經驗— 來點存在主義

厭世哲學家叔本華說,要給別人好心情,最好的方法就是向他人透露自己的不成功。
在我的FB上總是比較容易看到其他心理師的成功,像是又開了第幾間治療所、出了幾本新的書,或者成功地完成了演講課程之類的,怪不得看到時心情總不是太好,今天我就來反向操作日行一善,告訴大家我工作上的每況愈下。
我知道人們難免對我有些投射,例如個人品牌做得很成功、事業做很大、個案多到接不完之類的,但這都不是真的。其實我工作很單純,除了諮商與少數督導外我沒有其他工作了,而最近半年開始個案量逐漸減少,現在可能僅有巔峰時的一半不到,也就是說,收入也只有之前的一半。我想主要是因為我下定決心只工作到下午五點,當然周末的時間也是不工作的,想當然爾,一般上班族就不在我的守備範圍之內了。
當然,這與我當爸爸脫不了關係,大寶的幼兒園六點就關門了,再加上在三個月前,我的女兒來到這個世上,可能我們是育兒苦手吧,每當有朋友問我最近在幹嘛,我都回答:「試著活下來」,畢竟長期睡眠剝奪真的是很可怕的事情。
都推給孩子好像也不對,其實我從來就不喜歡在晚上工作,這讓我的作息與家人朋友分開,而且美好的早晨也爬不起來,所以我完全不覺得這是什麼「為家庭犧牲」,反而有一種「疑? 真的可以不用再那麼努力了嗎?」的解脫感。
回顧大半輩子,打從學生時期以來就是在努力前進的狀態,小學拚的是月考,高中是聯考,博士是發表,工作後是專業能力與個案量...好像人只有努力壓榨自己一個選擇,當然旁人很容易會說,「總是有其他選擇的,不一定要這樣」,但我自己是直到中年後才逐漸開始「擁有」努力工作以外的選項。
這一方面要謝謝我某些找我諮商的人。我不懂為什麼心理師們很少談到金錢的議題,因為來找我談的人中,絕大部分都有金錢方面的焦慮,即便家裡是中產,甚至以上的人也不例外。有些人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但優渥的薪資就像是金手銬,讓人覺得若是離開就再也找不到待遇如此優渥的職缺了。
說來有趣,有時我會遇到這種有點尷尬的情況 — 有些人會跟我抱怨他這個月「只賺」少少的幾十萬,而這個數字是可能他眼前的心理師未曾達過到的目標。
於是我們會去談錢的意義,包含實際上生活需要多少錢? 原生家庭對錢的態度? 以及對於未來的焦慮不安等,結論往往是,為了焦慮(有時候是以貪婪的方式呈現)工作而犧牲人生中的美好,是一件可惜的事情。然而知道歸知道,真的因為跟我談後就不再焦慮、能允許自己不再那麼努力工作的人可說是鳳毛麟角,我不怪任何人,因為金錢的焦慮在這個社會實在太根深蒂固了,飛漲的房價使人感到自己無比渺小,馬路上處處是名車,打開手機更是容易掉入社群媒體比較的陷阱,好像別人都過得比自己好。
為了表裡一致,我必須要身先士卒,也算是為大家做個實驗吧,人們都覺得錢越多越幸福,但目前為止光是五點就能下班這點就讓我變得比較快樂,收入減少並未影響生活太多,我本來就不搭小黃也不叫外送,基本開銷也都能支應,我很開心自己做了盡量陪伴孩子成長的選擇。
換作是幾年前,收入減至一半(未來還有可能繼續減少)這點會讓我很焦慮,會趕快去找其他工作來填補,所以是什麼讓我改變了呢? 答案是死亡。
談到死亡,Yalom總愛談「邊界經驗(或覺醒經驗)」,意思是在某些時刻,人難免會意識到死亡在未來必定來到,而自己不過是逐漸步向衰老的生物罷了。嚴肅一點的可能是遭逢親人過世等巨變,輕鬆一點的則像是同學會之類的場合,每當我在FB上看到那些的老同學,一個個成了凸肚禿頭大叔時總是心驚,然後趕緊照照鏡子,一方面慶幸自己頭髮還在,但同時也感嘆,我只不過保養好點罷了,終究逃不過歲月的殺豬刀。
然而對我而言帶來最大衝擊的,是當上爸爸的事實。
再也沒有什麼比懷孕生子更能反映出人的生物特性了,我們跟所有動物一樣受孕,然後冒著風險把孩子生下來,在古代是「生過麻油香,生不過四塊板(台語)」,現代生產過程雖然不再那麼凶險,但普遍晚生,要承擔的則是孩子發生身心障礙的風險,而這些過程對父母而言都是失控的,基本上什麼也做不了。可能我參與得很深,儘管懷孕的不是我,但我充分地感受到那股只能交給自己的生物本能的無助感了。
而看著孩子逐漸長大,總讓人有種世代交替之感 — 未來是他們的了。為了撫養孩子我必須好好活著,一旦孩子長大到2、30歲,我也差不多70了,那是隨時死去也不奇怪的年紀。我覺得自己像是鮭魚,一旦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大自然就不在乎我的死活了。
而且寶寶真的長得太快了,快到爸媽必須要時常拍照紀錄,不然過幾天看就又不一樣了,所以爸媽經驗孩子成長的同時,也在經驗失去 — 以前那個地上爬的小娃娃跑哪兒去了? 其實大人也一樣不斷地在變化,更正確說是衰老,只是速度沒那麼快罷了。例如拍大合照的當下很快樂,但隔個幾十年拿來看就會讓心驚甚至心碎,影中人一瞬間就老了死了。
在沒有相機的時代,人們紀錄事物的方式是畫畫,如同中文,靜物寫生在英文是"still life",但在法文或義大利文卻是「Nature Morte」和「Natura Morta」,是「死去的自然」,這隱含著生死其實是一體的事實,生命若被切成一片片,每片都是生,也是死。我想這解釋了為什麼當爸爸的我總是拚了命在拍照,徒勞無功地想留住孩子的每片生命。
希望我的文筆能更好些,因為光是這些文字無法闡明我的感受,總之,當爸爸的事實讓我多方體悟到自己身為「自然人」的事實 — 我的確是生命循環的一部分,且僅止於此。
相對於自然人的是「社會人」,也就是我們的各種角色、地位、名聲,以及所累積的資產。在多數時候,也是人們從小到老都汲汲營營努力追求的那些事情,而這些追求鮮少讓人快樂,因為總是無法達到自己的期待。
不若維多利亞時代的精神官能症是源自於性欲的壓抑與衝突,現代人的焦慮則多與無法當一個稱頭的社會人有關,有些人會說那是生存的焦慮,但大多時候並非如此,正常情況下自然人的存活並沒有那麼複雜困難,吃喝保暖即可;我們害怕的不是活不下去,而是活得不體面、被他人看輕,且無法享受其他人所擁有的種種享受。
既然社會人的經營看似修羅道,為什麼人們趨之若鶩地前進呢? 因為這是種累積,且幾乎沒有上限,例如銀行戶頭裡的錢,只要努力賺錢投資就會逐漸成長,這也難怪理財投資與自我成長往往都是最暢銷的書籍。
若把人切分成「自然人」和「社會人」兩層,前者如同日曆般,一日日地磨損,後者則像是電玩的積分,時刻都可以增加,無怪乎人們會把重心放在社會人的經營上,雖然過程可能是焦慮的,但再怎樣也沒有生為死亡ing的自然人那麼可怕。是的,我的確認為現代社會的生活方式是對死亡焦慮的否認,或者說是種集體的防衛機制。人類試圖活得如神一般無窮無盡,但事實是就連地球資源都正在耗竭中。
所以,平時社會人那層生活如同輕薄的假象,將自然人的事實給覆蓋住,但電玩分數可不能當飯吃,戶頭裡的存款再多,一旦病重還是得回老家。
Yalom的研究發現,罹患癌症等不治之症雖然會讓身體衰敗,但心靈層次上卻有機會成長,因此有「癌症治癒精神官能症」一說,用方格正的說法,就是人把那層輕薄的假象給掀起了,勇敢且真切地擁抱身為自然人的淒美宿命,既然一切都會消逝,那就只有珍惜、那就只好相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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