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來的就是狼》

Jocelyn是我入行時，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簡言之，公司是她和先生Arthur一手創辦的。對於當時壓根不知道「公關」是甚麼的我而言，Jocelyn是望之必須儼然、雙眼最好不要與之直視的那種大人物。

她會在一大早的時候，呼一下地箭步出現在我身旁，指出新聞稿或邀請函上面密密麻麻的錯誤，「標題很糟、不知所云，第一段簡直打迷糊仗。妳重做。」

有陣子，我的位子離她特別近，三不五時就能聽到她銀鈴一般的高跟鞋噔咑聲、由遠而近，最後停留在我位子前，拋下沉重如雷鳴的詢問，從媒體贈品的包裝品質、到溝通策略的線別選擇，有時還夾雜著財務成本的交叉詰問。稍有回答遲鈍和不慎，就會迎來直白的一頓指謫：「妳到底在想甚麼？妳有聽懂我的問題嗎？妳給我的是甚麼回答!」

那些寫也寫不完提案、打也打不盡電話的歲月，我曾經發誓，再也不要與這個行業有任何瓜葛。大不了去當萬年超商店員、或是替麵攤端盤洗碗，也比留在這裡給客戶、媒體糟蹋要來得強。結果，一晃眼二十年過去了，我從來沒有實踐過自己的誓言。

我仍然在這個產業呼吸。Jocelyn的新書，取了一個霸氣外露的書名，《活下來的就是狼》。我覺得我永遠也不會變成狼，但我身上長出來的那一點狼性，是由Jocelyn替我栽入的因。

這份狼性，幫助我捱過許多瀕臨滅頂、腹背受敵的時刻。

剛轉戰企業時，起步並不順利，雖然頂著豐厚的代理商資歷，想找一份客戶端的工作，並非難事，但所有的輕易，也都只停留在收到offer letter的那一刻。入職的第一天，我便嘗到吃甲方這行飯的硬骨頭。

最棘手的職缺，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我的前手，極端優秀，在公司的評價與人氣，是看不到車尾燈的程度。當時的老闆，對待我很持平，只有一個要求：盡快接手已經荒蕪很久的溝通領地，「我就是看中妳身上那股耐磨的韌勁，好好幹。我相信妳。」

她的管理風格和Jocelyn截然不同，不會多費口舌與我震撼教育，任務的指令通常只有一句話：FYI。Please follow it up。我得自己費工夫翻找後面牽連祖宗十八代的信件，在還不熟悉的辦公室，一扇門敲過一扇門，尋找正確的解鈴人。

這些四處碰壁、盲人摸象的試煉，我大概心裡有數，不以為苦。真正使我大開眼界的，是合作廠商藏得不露痕跡、深得直擊心扉的下馬威。

我能理解他們與前手建立起來的革命情誼，從未想要摧毀凌越，可惜對方也沒有給我太多重建關係的機會。特別是需要密切合作的攝影師，對我釋放出來的輕視和敵意，到現在仍然印象深刻。

每回約定工作時間，百般窘促不說，臨到拍片現場，不是對我找的model有意見，就是挑剔我設定的角度不夠專業。我初來乍到，料想自己也許真的門外漢，便盡可能配合她提出來的需求。

時間久了，我慢慢摸透公司想要的效果是甚麼，同時很訝異大家習慣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而沒有任何競價或比稿的機制，只能任由單一廠商宰制。我於是引薦其他傑出的攝影工作者來承攬拍攝工作，也想藉此拓展出有別於市場主流、已顯得制式而龍鍾的影像敘事模式。

此舉惹怒了原來的攝影師，她撂話出來，宣告就此封殺我。也不再替這間公司效力，轉而為前手創建的個人工作室操刀。

老闆知道了，平靜地來問我，「妳現在打算怎麼辦？下個月初馬上就要進稿了，妳生得出照片來嗎？」從她的態度，我知道她對於恃寵而驕的廠商，早有積怨，苦於沒人出來當黑手罷了。

我心裡其實也沒把握，憑著要命一條的傻膽，跟老闆點點頭，「交給我。」

想想，那是我在甲方第一個巨大的轉捩點。很多人會以為，代理商要衝，企業端求穩。這句話沒錯，的確是存活之秋的保命金句。但我並不是為了保命，才選擇甲方，我是想要盡可能地玩命，看看自己不做人手腳之後，能靠自己的腦子闖出甚麼名堂。

我大膽啟用一樣是產業新手的攝影師來合作，用拍攝時尚雜誌封面的光澤和運鏡，打破當時業界的慣例與格局。除了視角精準的前後比對，我們另闢戰線，呈現自然不造作的情境氛圍，真正烘托品牌的核心理念，美，是由內而生的個人底蘊，不是精雕細琢的類比模型。

這樣的作法，一開始引發很多質疑與嘲諷，任何尖酸的評論我都聽過，所幸在代理商已經練就一番刀槍不入的身段與耳骨，只當笑話來接收。逆風走了一段時間，居然受到一些大客戶的青睞，那是當時品牌重要的收益來源，指名要採用類似的風格，與品牌展開更多元的合作。

當我看到新的風氣，漸漸成為市場競相跟追的主流，甚至連當初拂袖而去的攝影師，也試圖延續差不多的路數，我感覺，為這個產業、豁出去不下一千次、一萬次的這條命，真值得了。

往後的數年，破格、顛覆，成為了我在甲方優先著手的事。有個老闆曾經這麼形容我：像是在企業裡經營公關公司一樣，任勞任怨、天地不怕，只怕沒事可做。我覺得他徹底掌握了我的本質和追求，如同Jocelyn在這本書裡強調的公關核心精神：試著去挑戰自己、擁抱職涯無限的可能性。

這本書昨天才上市，我一晚上就全數讀畢，在許多場景和案例裡，重溫著我曾經指天咒地：「媽的我再接這個客戶的電話、老娘名字倒過來寫！」的慘澹青春，但也因此而看到了不為人知的另一面，當年權傾顯赫一時、龜毛不可一世的客戶，是如何藉靠Jocelyn肯拚、敢言、不服輸的氣魄，從單一專案做起，培養成年度長約客戶。

過去這兩周，我的工作量爆衝，面臨各種內憂外患的難題，每天早上進到公司，等待我的是一件又一件，沒有經驗值、也缺乏標準值的考驗。感覺過去所建立起來的基礎，以極快的速度崩解，不是歸零，還貶值成了負數。

闔上這本書之後，我兀自對著書名發呆，「活下來的就是狼」。職場總會走到一些時刻，洩氣得讓人不得不重新思考，活下來，到底是為甚麼。我也曾問過Jocelyn這個問題。

她的答案，興許就是我體內狼性的根源，「這妳得要活下去，才會知道。我無法代替妳回答這個問題。」是啊，即使是在谷底掙扎，全盤皆輸的日子，只有先活下去，才有機會讓日子來為我揭曉謎底。

而無論是怎樣侷促的日子，都會有與之相對的恢弘使命。我決定振作狼性，再豁出去一次吧，與其銜命就擒，不如傾命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