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明有兩個重要傳統,一個是可以上溯到古希臘文化的理性主義傳統,另一個則是由基督教信仰所構成的心性世界。兩者交織而成西方文明。理性主義構築出物質性的世界,基督教強調原罪與救贖的心性傳統則在漫長中世紀撫慰了人們的心,不過這兩個傳統從來不是平行線,偶而總有人會去挑戰教會對於萬物萬事的詮釋,即使在基督教會全面主宰歐洲世界的時候,理性主義也像一道微光,幽微綻放,而兩者終將碰撞,最終改變我們的世界。伊莉莎白.吉兒伯特(Elizabeth Gilbert)的小說< The Signature of All Things>的時代背景即是這個碰撞時刻,十九世紀帝國主義割裂世界的時代。< The Signature of All Things>中譯書名為<愛瑪>,愛瑪是小說女主角的名字,不過原著書名更能點出全書的旨趣,畢竟這本小說不僅是在描寫一個十九世紀豪門女子一生故事而已。而更是關於19世紀的理性心靈探索生命過程的故事。
愛瑪的父親是19世紀掠奪經濟的商業梟雄,他雖出身英國中下階層,卻憑著熱病之樹的貿易致富,最後他落腳新大陸,在費城建立一個媲美歐洲貴族莊園的白畝莊園,成為當地的傳奇富豪。愛瑪在此出生,在此長大,白畝莊園是她的遊戲場,同時也是她的教室,她的前半生都在此度過。愛瑪繼承了父母的聰慧與智力,也同時繼承了他們平凡不揚的容貌。而豪門的物質條件提供愛瑪智力發展所需的所有支援,她註定成為一個傑出的博物學者,但她卻參不透她生命的情慾。她的生命之謎。
在她生命中的兩段情愫最終都沒有出口。第一段情愫,她傷害了愛她的親人;第二段情愫她傷害了她愛的人,同時也傷害了自己。在第二段情愫中愛瑪反射出的無疑是19世紀的理性、智性心靈,而愛瑪的丈夫卻是徹底的神祕主義者,追尋某種與上帝的靈性契合,相信萬物身上都存在某種上帝印記,在那理性科學撞擊、挑戰神學的年代,愛瑪以其自身的理性去理解她的丈夫,這樣的理解卻是誤讀,因此最終愛瑪將失去唯一至愛似乎是必然了。父親過世她繼承了白畝莊園的龐大商業帝國,已然初老的愛瑪選擇拋開這一切,遠走天涯,以一場壯遊去尋找她生命之謎所想要的答案。
某個角度來講<愛瑪>是一本演繹19世紀科學哲學史的小說,而19世紀最偉大的科學結晶是達爾文天演論的提出。天演論的提出不僅改變了生物科學,甚至影響了社會科學諸多進程,進而撼動神學的聖經基礎。不過如同愛瑪的疑惑,天演論解釋了物種變異、物種演化,但卻解釋不了人性。基因是自私的,個體間也殘酷競爭不已。不過在自私與競爭之外,某些利他與自我犧牲卻又是人性的一部分,例如愛瑪的妹妹蒲登絲對於親人甚至外人的無私奉獻。這種乍看之下似乎不利於生存的行為,理論上應該被淘汰了,不過卻在億萬年的演化之下仍然保存下來?萬有理論應該是沒有例外的,有例外就不能算是通則,因此這些違反演化本質的人性是在這理論之內嗎?或者我們還沒有一個完備的萬有理論?這是愛瑪的「蒲登絲之謎」,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徵象。
我們可以對萬事萬物分類,但我們還是參不透自己。我們可以探索物種來由,探訪人類起源,卻找不到開啟心門的鎖。起初「神」造萬物,後來我們領悟到「神」其實是某些物質性的定律,我們也逐漸發現這些物質性的定律,甚至我們的能力或終有參透這一切物質定律之時,然而人性卻不在那之內。即使我們了解到「自我」的感知僅是某些腦神經電化學的結果,我們還是深深著迷於大腦電化學反應下散布出的這樣的、那樣的人性線索。因此就算人性只是這些物質性規則的附帶產物,人性卻已不在那物質規則之內。
讀罷<愛瑪>,這部小說雖說沒有炫麗敘事技巧,不過它古典的、話說從頭的敘事結構卻有一種素樸的美學張力,彷彿從遙遠的19世紀緩慢流出,穿進了21世紀的心,而不變的、讓人著迷不已始終是那人性。
書名:愛瑪 作者:伊莉莎白.吉兒伯特 出版社:馬可孛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