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還會說話嗎？──程鈺婷X汪漢澄談愛倫坡小說〈告密的心〉

「打開耳朵閱讀經典」系列講座第二堂，在桃園市立圖書館新總館一樓微光廳，由劇場藝術家程鈺婷主持，繼續帶來入魔臨場感的讀劇表演，並與新光醫院神經科主治醫師、《大腦不思議：圖說腦科學發展的神奇時刻》作者汪漢澄對談，一起探討愛倫坡短篇小說〈告密的心〉殺人犯幽暗、瘋狂的心思，並以大腦神祕機制重新詮釋角色的內在狀態。

▉「人腦子裡本來沒有的東西，就是寫不出來的。」

經典作品往往帶給大眾一種無聊、難能親近的刻板印象，但或許只要換一個方法去閱讀，就會變得有趣，也更能進入作品所呈現的豐饒世界。陳夏民策畫「打開耳朵閱讀經典」系列讀劇演出加上專業座談的用意，就在於此。

程鈺婷說起這一次的對談者汪漢澄，頗感驚奇，主要是作為腦神經專家的他，不只在本業活躍、有著理性研究腦，更是不安於室熱情地旁及於歷史、文學，堪稱博學多聞。她首先好奇的是，汪漢澄讀恐怖文學嗎，又會如何理解愛倫坡？

「不瞞各位說，我以前最喜歡的讀物是科幻類，排第二的呢，就是恐怖類型的作品了，比如小說、漫畫、電影、劇集我都大量地看，近年比較少涉獵，只是單純因為比較難被驚嚇了。」汪漢澄的豪語，盡顯身為醫學專家的自信。

其後，汪漢澄簡述愛倫坡──愛倫坡是筆名，本名埃德加坡，延續了坡家族的姓氏，愛倫呢就是化自養父約翰愛倫。愛倫坡的身世複雜離奇，比如父親拋妻棄子，隔一年多母親因肺結核死，後來被收養，在學時卻染上賭癮，輸掉學費，養父支援他去讀西點學校，卻是到處惹事的壞學生，後來當然被開除了，還跟養父惡言相向，於是正式決裂，只得獨立維生。愛倫坡二十六歲娶了十三歲表妹，婚姻持續十幾年後，妻子又死於肺結核，四十歲那一年在巴爾的摩，忽然倒在街頭上，死因不明，有毒癮或自殺之類的各種推測。

汪漢澄談起心中的愛倫坡，「他的文學作品毫無疑問是經典，但可能不會讓人想在路上碰到他，主要是他十分自大，很難相處，也無法跟他約定任何事，只要酒癮、憂鬱症一發作，人就會消失或大失控，總之是會讓人覺得相當麻煩的人物。後來有精神科專家去分析他的言行，得出愛倫坡是雙相情緒障礙症（bipolar disorder，舊名躁鬱症）患者的結論。」

汪漢澄表示，當代腦內科學家、心理學家開發出診斷軟體，可以從網路貼文裡分析用語、詞彙，進而高準確率診斷出精神異常。而解析愛倫坡的信件、文學作品，會發現充滿了死亡、暴力、黑暗、殺戮等等負面的人性狀態。汪漢澄直白地說：「人腦子裡本來沒有的東西，就是寫不出來的。愛倫坡怪異正因他的成癮，以及雙相情緒障礙症等，才能寫出平常人完全不可能想到的邪惡與瘋狂。」

汪漢澄指出：「雙相意思是分為躁症、鬱症。鬱症就什麼都不想做、人生無趣、會想要輕生。躁症的特徵，通常患者會認為自己是偉大的，甚至無所不能如神一般，能夠想通天上天下所有的道理，感官也會很敏銳，然後愛亂花錢，而且精神異常地好，能夠連續好幾天都不睡覺，講話的語速也會極快，且在各種話題不斷跳躍，讓人根本無法溝通、交流。」

以〈告密的心〉為例，主角可以聽見人間、天堂、地獄的聲音，又覺得自己的聰明勝過別人，整個人的心智就像是汽車馬達直接加速三倍外加方向亂轉，汪漢澄認為這個故事中的敘事者，就非常像愛倫坡本人，或者說雙相情緒障礙症患者。

▉「成癮其實是腦內獎賞迴路的錯亂。」

愛倫坡真的很怪，才能寫出這樣子的小說，一般人好像完全不可能想出這樣的情節與人物。愛倫坡的作品也幾乎沒有道德標準，角色都是長歪掉的。在「打開耳朵閱讀經典」第一場的講座談〈黑貓〉，主角就是染上了酒癮，才開始虐待動物，甚至殺貓、殺妻，還把妻子的屍體埋到牆裡。程鈺婷說：「關於成癮這件事，愛倫坡的小說裡有許多角色都深受其所害，而做出許多匪夷所思的事。一般人也會覺得成癮這件事是個人意志不堅才引起的道德缺陷。我很好奇汪醫師如果從醫學的角度來看會是怎麼回事？」

汪漢澄表示，兩百多年前，酒癮是個人操守、意志不堅的問題，東、西方宗教或文學經典都會這樣論述，是酒精種下惡魔，而要對付酒癮的方法，要不是關起來，又或者殺掉，比如《尚書‧周書‧酒誥》是周公旦明文所寫，那是中國第一篇禁酒令，簡單來講就是不按規矩飲酒就處決。汪漢澄說：「兩百年前腦科學、神經醫學迎來了黎明時期，累積了一、兩百年的時光，研究發現成癮其實是腦內獎賞迴路的錯亂。」

人類會喜歡的東西，大抵都是天生就喜歡的，如甜食、漂亮的異性等，汪漢澄說：「營養、繁衍對物種生存是必要的，所以我們的大腦會定義那些東西是好的。而另外一面就是懲罰迴路，當我們做得過頭的，大腦必須喊停，不能讓它超乎能夠承受的刺激。可是在反覆，大量的暴露在一些太過強烈的刺激之後，有些人腦袋的迴路就會被扭曲，只看到好的，而自動忽略壞的部分，自然就會成癮。也就是說，那是硬體的變化，跟道德、意志是無關的，是純醫學上的問題，成癮者無法說改能改，需要很多方法才可能矯正。」

隨著兩人的對談進行，程鈺婷也將〈告密的心〉分成數段進行讀劇演出，每一段聲音表演後，都會依據小說提出疑問，比如主人翁是男生還是女生？如果要著重在角色內在的狀態，汪漢澄會建議那是什麼樣的感官狀態？又或者是主角的姓名可能是叫什麼？哪一位演員適合演出這樣的人物？主角在什麼樣的空間絮絮叨叨？……這樣的分段讀劇，也就給了一種隨片講評的感覺，彷彿程鈺婷、汪漢澄攜手帶著讀者一起鑽進去小說的異度空間，體驗著〈告密的心〉敘述者內心深處的陰暗與狂亂。

而汪漢澄好整以暇地回應程鈺婷五花八門的問題，首先他認為主角應當是男性的機率比較高，「理由有二，根據統計，謀殺案、暴力犯罪兇手的比例，男性九比女性一。換句話說，暴力這種東西天生就刻在男性的基因、腦海裡，女性則比較少，就算有女性謀殺犯通常也不是為了純暴力的緣故，而是基於某些現實的理由。再來是角色是舉起床壓死老人再進行分屍，需要非常大的力氣，我只能說如果是女性的話，她的營養也未免太好了吧。」

另外，以前更常看港片的汪漢澄，認為由黃秋生、劉青雲來演出〈告密的心〉，應該效果會很好。至於空間，因為主角的話語裡帶著一定程度的炫耀感，應該是在監牢裡對獄友講述吧。

「〈告密的心〉主角很可能也帶有偏執性妄想，因為厭恨老人的眼睛所以想殺了他，出發點單純得不可思議。警官們的竊語也讓他覺得是在懷疑他，甚至還聽到了死後老人的心跳，覺得死不瞑目的老人想要告密。各位要知道，人是不可能在沒有聽診器或不是貼著胸口時聽到別人的心跳。他陷入很強烈的妄想中，而且從頭到尾都沒有罪惡感，他的情緒十分高亢，但又不影響智能、執行力，有點像是狂熱的職人心態。我甚至想說他是一名受精神疾病困住的純真之人。」汪漢澄分析道。

程鈺婷說：「作為一名演員，我們總是會想要合理化角色，設想他究竟為什麼會做出如此殘暴的事？去挖掘他的動機、內在邏輯還有身世背景等。不過，在汪醫師的腦科學詮釋脈絡裡，我忽然明白了，〈告密的心〉人物更像是躁症來了就是來了，那是一種疾病的發作，讓他無以自主地變成瘋魔狀態。這對角色的演繹，又是一種精神層次的開拓。」

汪漢澄則強調：「對腦科學理解更多，就越是能夠培養惻隱之心。過去對〈告密的心〉主角，可能直接視為邪惡的該死異類，但這類道德判斷容易造成社會問題。他們與一般人之間的差異，有很大部分是能夠在醫學裡找到原理的，那是深植於演化與生理發展，以及大腦的病理變化，不一定是出於所謂人格或道德等形而上的缺失。如果能夠對這樣的疾病多一些認識，除了擴展人文的視野，也更能夠讓同情與共感發生。」

推薦書單：
1. 愛倫坡《青春選讀！！愛倫坡短篇小說選》逗點出版
2. 汪漢澄《大腦不思議：圖說腦科學發展的神奇時刻》方寸文創出版

青春選讀！！愛倫坡短篇小說選（啾咪文庫本）
作者：愛倫坡
譯者：陳婉容
出版：逗點文創結社
定價：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