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達斯(Midas)是希臘傳說中一位以富有聞名的安納托力亞地區君王。作為前任國王與大地女神之子的他,乘載了古希臘人對於亞洲的富裕想像。但除了「年幼時,螞蟻將食物搬入他的口中」這樣聽起來有些駭人的「富有預兆」之外,與他相關的都不是什麼太正向的神話。
在其中一個神話中,他受到戴奧尼索斯的恩賜,獲得了點石成金之手。但這除了讓他無法順利進食之外,還讓他誤將自己的女兒變成了黃金雕像。而在另一個神話中,阿波羅在音樂裁判的問題上對他感到憤怒,將他的耳朵轉變成了驢耳朵。也才有了那不小心走漏風聲的理髮師的故事。
熟悉《悲劇的誕生》的人或許可以注意到這裡的一件有趣「巧合」,作為尼采口中希臘精神的兩位最重要神祇:酒神與太陽神,分別從代表對方的藝術方向「雕塑(造型)藝術」與「音樂藝術」的方面給予了這名「人生勝利組」君王慘痛的懲罰。事實上,尼采的確在《悲劇的誕生》裡提到了關於他的另一個故事,在那裡,他代表著全人類承擔了必然的失敗與絕望。
事情發生在他擁有點石成金之手前,他為戴奧尼索斯找到祂在外溜搭的導師西勒努斯(Silenus)。相信自己幾乎擁有人能擁有之一切的邁達斯帶有一絲期待與自滿地問到「對一個人而言,什麼是最好的?」。
一開始西勒努斯什麼都沒說。在國王追問下,祂帶著憐憫與鄙夷,告訴國王這是他最好不要聽到的話,因為那個答案是他永遠無法達到的:
對於這種「可憐的一日生,偶然與艱難之子」,最好的就是不要被生下,從來就不要存在。而已經出生的你,能做的就是盡快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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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 hic adhuc infantilis uterus gestat nobis infantem alium."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偶然讀到Apuleius的這段話。一直以來從沒想過自己去查查那段拉丁文是什麼意思,只是接受了書中對其的解讀「雖然你還只是個孩子,你不久就會有自己的孩子」。這段話令我大為震驚,我意識到它是一個事實。它並不針對我或任何一個個人說,而是談及了一個人類普遍的狀況。
作為精靈西勒努斯口中那種短暫的存在,我們一下子就必須與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告別,成為一名被依賴與揹負起責任的成人。在時間的催促下,多數人從沒有完全準備好成為父母,他們的子女就已經開始當父母了。
進一步來說,在我們以自己的肉身作為容器,讓人子住進來並誕生到世界之前,我們就已經成為了自己與親密友人的父母了。從十幾歲開始,作為最初人類典範的父母便不再是自己唯一可以想像的成長方向。
我們用自己接收到的種種故事,在自己的裡面以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類」,讓還是幼童的那個自己朝這一形象發展。我們也在人前顯現自己,以此參與了他人自我的建立。在這些時間裡面,我們甚至一邊年幼著一邊哺育,這時我才逐字考慮了那段拉丁文原先的字面意思:
「而這仍然年幼的子宮,為我們孕育另一個孩子」。
在每一個「唯一的我」自身的敘事線裡頭,我是承接著一切的世界最後之人。我所接觸到的文化是這個世界從誕生以來所能累積並贈與給人類的最深刻的體認,我能夠達成的成就是人類所能抵達的最高遠的頂峰。而根據每個人那必定存在著生產剩餘的視野與希冀,我們必然能夠看到那個我們永生無法抵達的美好夢境。
在這個框架之下,人類是絕望的。無比接近神,卻仍戰死在沙場的阿基里斯,在冥界中感嘆「比起作為一個死去的英雄,作為一個日薪工人而活著來得更好」,我們戰勝不了逝者如斯,戰勝不了生命的限制。只能用有限的時間在歌裡感嘆「我們從未成熟/沒能曉得/就已經老了」。
但在另外的敘事中,你是別人效仿或避免重蹈覆轍的榜樣。你在追逐太陽的過程中燒熔了翅膀、渴死在路上,但你的手杖成了鄧林,讓後繼之人得以庇蔭。做為單一的脆弱的個體,你的存在短暫到來不及構成意義。卻可能佔據另一個人可見歷史中的一個時期。
「對一個人而言,什麼是最好的?」西勒努斯的第一個答案是什麼都不說,第二個答案則是「你最好不要聽」。他的確可以在自以為擁有一切的邁達斯的追問下給他這個問題的答案。但對這一比人們看得更透、以酒與性教育酒神的大自然的代言人西勒努斯而言,那不是人在其短暫生命中應當要處理的問題。
去身體性地感受你能感受的、讓作為整體瀰漫著而非作為僵固個體的生命繁衍生息。在一個特定的、單一的範圍內,時間永遠不夠。但當你想要的不再僅僅是滿屋子的黃金,那一刻你將彷彿聽見未來的聲音,他們在他們有限卻無限的時間裡唱著「我會記得這年代裡你做的事情/你在曾經不僅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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