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2|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親密陌生人》閱讀筆記

作者:鄭韓雅
閱讀評分:4/5


  妳是誰?當我們拋出這個問題時,我們是真的嘗試要去理解,還是在我們自己的分類架構裡早已有了既定答案?

  主角李誘墨用表演做出了回答。她像是黑夜怪盜魔術般的存在,乘著社會位置的空隙,現身校園、家庭、文藝圈等不同場域。她嘗試融入群體之中獲取人們的認同,並且也多少獲得了認同。

  可是她有實無名,結果是名不正言不順。最終,她因為缺少社會的身分認證,而被貼上詐欺者的稱號。


---以下有劇透,請斟酌慎入---


  稱號是一道區判之牆。

  它被用來劃清界線,斬斷關係撤回信任,說的是:人們必須保衛自己在場域裡的位置,因為那是亦步亦趨、循規蹈矩換來的,如何能讓一個「旁門左道」的「投機份子」壞了規矩呢?

  於是,每每在身分暴露前,她為了避免招致嚴厲的撻伐,必須提早做好撤離準備。煙霧彈一扔,一個轉身再次遁入黑夜。

  而她也像是黑夜,神秘不可測,甚至多少令人猶疑生畏。資歷的偽造使她遭致批評。但她輕盈的琴聲,卻也給學生與觀眾帶來了救贖。

  然而她究竟是誰?妻子、丈夫、重考生、校刊編輯、小說家、鋼琴老師,易容高手。她是你,也是我。

她仿佛在說:其實我是一名演員。

  但最終,演員也需要社會身分的認證。於是,她利用不同身分的演出、用不需認證的方式,得到了人們的認證,從而對認證本身展演了諷刺。

  我曾滿懷熱誠。但既然這個社會體制一開始就對我不信任,那又怎能怪我利用實境演出來欺騙這個社會呢?

  欺騙與默認在此交織成一齣戲。樂音裡,人們各取所需,取之不得,只能另尋他途。夢,還能再造。路,是回不去了。

  輕盈的鋼琴聲響起,猶如滑落的露珠和水滴。

  天亮了。怪盜再次消失,撲克牌從空中掉落。黑桃J,一行字:祝各位有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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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是戲,那麼可有「真實」?這二字在此加上了引號,表示不確定性,並開啟討論空間。

  有些說法可能會圍繞人的「自我」本身來討論。這自是一種觀點。但如果從社會學來看,我們會側重的是社會條件如何形塑不同人物的習性,以及他們會如何做出回應的問題。

  自我展演或自我呈現就是一種回應。它是行動者在特定場域為了佔據位置、爭取一席之地及相關利益,所採取的行動方式。

  因此,我們在討論「真實」與否的同時,也會追問:為什麼他們會採取這樣或那樣的表現?而他們的表演之路,又為何走到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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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主角的背景來看,她生長於小資產階級家庭,父親是裁縫師,經營西服店,生意上經常與美軍中上階層有所往來。然而,她父親沉默寡言,母親則因病導致語言能力不完整。只有一位舞會小姊姊,時常與她分享那些對於美好未來的嚮往。

  後來,姊姊受虐死亡。這在李誘墨心理投下了陰影,對這世界的企盼產生了動搖與裂痕。心有餘悸,猶如胸口開了一個黑洞。如果那麼拼命嚮往美好生活的人,都落入那樣的下場,那我怎麼辦?我還要這麼努力嗎?有用嗎?

  她無法回答。她只能運用自身條件拼命掙扎。她懂服飾、能夠寫作、會演奏鋼琴、有點口才,握有一身文化資本,但卻始終被體制拒於門外。因為她習得的資本並不全是社會體制規範的樣式。幾個例子:

  其一,她從父親那裡承襲的關於服裝知識的文化資本,與學校教育考試所需的文化資本,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類型。學校考試對她來說,一直是困難重重。

  其二,她的琴藝也不是學院技法派,而是輕盈意境派。她學到的重點不在音符多迅速、氣勢多滂薄,而是一種水落無痕的情感,並且需要學會營造琴聲消逝的瞬間。這也使她無法獲得教育體制的認可。

  相形之下,她在不同社會角色的演出裡能得到東西,比起考試晉升要來得多。因此她沒辦法走回所謂的「正途」。然而說到底,究竟什麼是「正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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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在尋找。為了撐起身分的表象,她也效仿起上流社會的揮霍。然而,她並不是真的出身上層社會,她缺乏雄厚財力、人脈,也沒有那些日積月累疊加出來的文化底蘊。因此,只要被問到家世的關鍵問題,她大多只能設法迴避。

  儘管如此,人們仍然看中她,並與她建立關係。因為他們往往將自身的期望投射到她與她的身分上,並試圖從中得到某種利益。後來她身分一次次暴露,人們無法從她身上獲取好處,也只能是惱羞成怒。每一次身分被拆穿,也沒有任何人向她瞭解情況。雙方相互的背叛瓦解了相互理解的可能。

  於是,李誘墨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幻滅與碎裂。她的鋼琴演奏就像她生命的隱喻,可以彈奏段落樂句,但無法演奏全部樂章。她與他人的關係也是如此,可以維持一段時期,但不能共譜完整的樂曲。

  她終須學會營造琴聲消逝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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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密陌生人》是一部節奏輕巧,帶有韓國懸疑電影風格的小說。它也是一齣關於社會角色、社會關係與人生道路的戲劇。主角的經歷也暉映著我們自身的寫照:路,看似康莊大道,實則佈滿許多隱而不顯的窄門,切斷我們踏入某些場域的可能。

  於是我們不甘示弱,尋找自己的去處,遊走於不同空間,練習樂器、閱讀書籍、鑽研理論,將自己武裝到牙齒。只為了展示:不是我被你們拒斥,而是我選擇將你們拒斥。

  然而戲裡的角色卻不一定都有條件能夠反抗現狀,而且可能還不斷被加重負擔,背負那些不同社會關係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期望。

  於是黑夜裡,那些無法組織罷工的社會演員們,再次傳來了笑聲:我們知道我們的「演技」無處容身,只是,你們又憑什麼審判我們的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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