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疾病往往成為文學書寫的對象以及動機,如此文學文本的完成總在印證了文學的救贖功能。就醫學角度來說,這或有足堪討論之處,文學書寫真正治療了什麼樣疾病化的身體,或者只是聊以讓病體可以有言,得以名狀?那些言語是描述的,還是情緒的,是否足堪成為醫生的病歷書寫。而文學文類中現代詩的錯落、跳動屬性,在現代重視精準、時效的醫學中,是否得以作為醫生耗時凝視的文本?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麼,疾病身體的語體,終究是在場卻又意義缺席的。
譫妄,嚴格來說,並非完全為精神疾病,而是一種急性、可逆的腦功能障礙。詩人崔舜華〈譫妄歌〉即試圖對譫妄症以歌行,歌之言之,譫之妄之,終而成詩——
崔舜華〈譫妄歌〉:
我還戴著你送的手環
還沒想起那麼多果然
從此以後 不往復返
萬事萬物 鋒芒懸宕
一把刀揣著 閃電般現身
沿著那尖銳剖開無家者的胸膛
無路可去 無法可想
無愛可循 無血可殤
沒有心的人啊如今你認識嗎──
城市裡遊蕩的貓群
罌粟綻放的夜晚
成為僅存的印象
夏天底昏昧無度底遊戲
充分利用了烈酒與捲菸
寫下嶄新的文章
舊事故人 荒原破巷
你也曾經死過了三或五回
之後全都像是譫妄的口技
袒露著臂膀將鍾情的床
拖進七月暗設的陷阱
在鐵和石之間睡去
作著蛇身蜿蜒的夢
撕心裂肺地說著話
徹夜飲酒 頭疼欲雨
任何不屬於你的那些
沉默的蟬蛻
傾倒的晝光
犯難的午雷
降落身體的電
可徵兆一如既往
拔山倒樹而來到──他要
拋擲你 妥協你 睏倦你 暈眩你
在陌生的信件上簽署不情願的名字
器官的契約 戀情的草記
還有未形成弧線的語言嗎?
哪裡卻毫無預警地
撞見一時代的瘋狂
意義蔓衍 藤葉消長
鑄字為火 惜吻若金
譫妄有其精神症狀,但精神疾病卻不是譫妄的原因——對於如此急性的意識混亂、幻覺、錯覺和情緒不穩定的病程波動,追究的還是病體所存在的生理狀態。
詩中主體的譫妄,有著時間的運作。讀詩首段,最不可輕忽的字詞零件,就是「還」字。「還戴著」、「還沒想」,你送的手環是一份物件上的過往依舊,時間枷鎖般套在主/病體的手腕。手環被主體實踐記憶追溯益加鋒芒,首段最後「鋒芒懸宕」與第二段開頭,手環意象化的質地感走向銳利,緊貼手腕的手環,是如此帶來了迫近肉身手腕的割裂感。
就此看來,主體之譫妄必然有著生理曾置放過的傷心史,「還」讓傷心者的敘事延續,「手環」則讓身體瀕危。這讓人不免想起露思.貝哈(Ruth Behar)在代表作《傷心人類學:易受傷的觀察者》曾如此說道:
早期對個人敘事的探索背後有一種假設:原住民文化就像陶罐一樣已經破碎,而你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從關鍵的個人來零碎地學習這些文化;這些關鍵的個人藉由敘述自己的故事,揭露一個群體正在消失和通常已經消失的生活之道。生命史及生命故事這些文類逐漸與證詞融合;證詞論及見證在我們這個時代的角色——作為靠近與轉換真實的主要形式。在治療因國家恐怖主義而遭受心理創傷的人們,生產「見證」變成一種重要的治療工具。[1]
《傷心人類學:易受傷的觀察者》中人類學家帶著敏感的心靈,深入了種種脆弱的傷心地。若是依循露思.貝哈(Ruth Behar)的人類學路徑,崔舜華〈譫妄歌〉所提供的田野地,則是典型現代主義者的城市。「沒有心的人啊如今你認識嗎──/城市裡遊蕩的貓群/罌粟綻放的夜晚」當然我們馬上記起了在巴黎愛寫貓的波特萊爾,甚而瘂弦〈如歌的行板〉所寫:「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裏」或顯或隱,城市向來就是憂鬱書寫者的田野或背景,在〈譫妄歌〉的城市裡,情傷的鬱結意象佈滿了你的周遭,種種的夏季陷阱、鐵石睡眠、飲酒宿醉、雷電轟人……這些譫妄者應為譫妄者的意象歷歷在目,諸般意象破壞力並未超越前賢,只是傳統尋常,但也足資完成一個傷心人類的譫妄身份見證。
因此,我以為崔舜華〈譫妄歌〉奪目之處,不在其譫妄意象,而在這裡頭運用四言的歌行。首段末尾即有「從此以後 不往復返/萬事萬物 鋒芒懸宕」,次段末尾「無路可去 無法可想/無愛可循 無血可殤」可為呼應,第四段中「舊事故人 荒原破巷」,第五段末尾「徹夜飲酒 頭疼欲雨」,最終第七段則為「意義蔓衍 藤葉消長/鑄字為火 惜吻若金」。在現代商業流行歌曲中,押韻作品十之八九,〈譫妄歌〉前兩段略盡職責般有所押韻,聊表詩人為歌之心意。
然而,能決定〈譫妄歌〉此詩之為歌處,不在押韻,而在其語句節奏。四言為詩的代表,乃為《詩經》,在中文漢字一字一音節的特性下,通篇四言,對比五言、七言,可見簡潔明快音節。在朗誦時因四言結構相對簡單、容易記憶,也與人一種整齊、有段落快速推進的聽覺效果。在以現代口語為主的〈譫妄歌〉中,使用四言有收束節制情感之功,在段落尾聲處形成有韻律感的句點;同時考量四言情感奔然的字義,形成一種語音收束、語意張馳的多層次感。而隨全詩之段落不斷推進,四言漸緩,病理性譫妄言語陡升,在最後四言重新被記憶,為急性譫妄帶來終結。可以說,詩人在如此四言與譫妄交錯中,為易感、脆弱的傷心人,提供了屬於他傷心史的證詞。
[1] 引見露思.貝哈(Ruth Behar)[著];黃珮玲、黃恩霖[譯]:《傷心人類學:易受傷的觀察者》(新北市:群學,2010年),頁3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