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會問自己什麼時候喜歡上爬山的?明明第一次參加登山社行程攀登抹茶山是那麼的慘不忍睹,結果這幾年我又陸續參加了好幾個行程,其中也不乏走到差點失溫的悲慘經歷,但我總覺得自己不會放棄登山。我也時常問自己登頂是第一要事嗎?還是登山的過程更為有趣?我又是如何感知山和山裡的世界?
本書作者羅伯特麥可法倫(Robert Macfarlane) 是個傑出的年輕登山家,他也試圖理解為什麼人類會心向高山,至死不渝?人類為什麼會對岩石和冰雪有如此深刻的愛意,如飛蛾撲火、奮不顧身?他將探索歷程紀錄而成這本《Mountains of the Mind: A History of a Fascination》中譯為《心向群山》。
我初讀本書時驚為天人,馬上將手中的書還給圖書館直購實體書(這樣才能用螢光筆畫線),難以相信這位現年45歲的英國登山家能在28歲的年紀就以如此優美的文字陳述人類情感與山岳地景交織而成的歷史,當然翻譯林建興先生深厚的文字能力也功不可沒。本書是我今年讀到文字感染力最強的自然書寫,十分推薦給對登山有興趣、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登山、還有追求登頂以外的登山者。
不知道該說是博物學家(Naturalist)必定會成為登山家,抑或是登山家必定會成為博物學家,本書開頭以地質學史為開場,17世紀英國牧師波納特(Burnet Thomas, 1635-1715) 穿越阿爾卑斯山之旅即為分水嶺,作者往前回溯基督教神學、文藝復興人本主義對自然的看法,以及往後探究地質學的濫觴。
正統基督教神學認為神在創世紀的第3天決定了山河的面貌,山是山、海是海,即便上帝為懲罰人類的罪孽降下洪水,事過境遷洪水消退,山仍是山、海仍是海,地貌不會變化;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們不再折服於超自然的力量以求人類的敬意和虔誠,而是更關注於人類基本的情緒,例如悲傷、憤怒、失望以及因情緒衍伸出的思想,這些時代的人們不曾想過登山。
波納特雖為牧師,卻專注於眼前所見,提出「世界蛋」的想法挑戰教廷,其假設已經很接近我們目前認知的地球結構:地球是層狀結構內部為火、中間夾有液體層,我們居住的地方是蛋殼,但它原本是光滑的。當光滑的蛋殼受到太陽照射破裂,而液體層的物質滲出造成洪水,並在蛋殼表面沖刷出皺褶形成我們目前所看到的地貌。因為波納特的理論,開始讓人們注意到地景是會變動的。
波納特是第一位地質上的時間旅人...(他)征服所有國家中最陌生的一個,國名叫做「遙遠的既往」-羅伯特麥可法倫(Robert Macfarlane)
之後布馮 (George Buffon, 1707-1788)、赫頓(James Hutton, 1726-1797)、萊歐(Sir Charles Lyell, 1797-1875) 等人追隨波特納的腳步在歐洲掀起地質學革命,透過實際走訪回溯地貌的物理過程,試圖融合推理和想像。
登山的經驗,不僅是在空間裡向上移動,更是在時間裡往回探究。-羅伯特麥可法倫(Robert Macfarlane)
地質學的發展直接挑戰人類對於「深沉時間」的感受與想像。在人類有限的壽命中,我們無法目睹平地拔起的高山的全程,相較於山上岩石的風化終於裂解,生物的肉體是如此不值一提的瞬間即逝,這種強烈又有點變態的奇異感讓人類莫名興奮。在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登高一呼"We can do everything” 之後,開啟了登山和地質探勘的黃金時代,此時的大英帝國已不再將眼光侷限於蘇格蘭高地和阿爾卑斯山,他們想要挑戰更高、更神秘的山脈—世界的屋脊,喜馬拉雅山。
當人類超出理智與科學,是出於精神的需求開始登山,登山活動儼然成為一種朝聖、甚至殉道的行為。陡峭的岩壁、貧瘠的荒漠、冷冽的空氣便開始對人類的大腦施展致命的吸引力,讓無數人甘願以身殉山。因為在山頂上人類可以感受到神性,得以用神的視野俯瞰眾生,而肉身毀滅不過是為達到神境的可能過程。
那些爬上山頂的人,一半是愛著自己,一半是愛上自我湮滅。-羅伯特麥可法倫(Robert Macfarlane)
達爾文(Charles Darwin, 1809-1882)於1859年發表《物種起源》後,英國社會再次受到衝擊,並將適者生存與登山做連接,認為山岳的惡劣環境的挑戰可以淘汰體質不良、性格軟弱、無法面對挫折的男性。在這個講求「男子氣概」的社會氛圍之下,除了往生者的家人沒人會同情死於山難的往生者,且囿於當時運輸技術,往生者的遺體往往只能長眠於冰河裂縫、峭壁深淵,未帶給人們視覺上的衝擊。1865馬特洪峰山難,看到散落於冰河上、殘破不堪的遺體,社會上開始出現貶抑登山活動的聲音,大文豪狄更斯更率先指出危險登山是該譴責的,並斥其為「墮落的品味」。
然而這不影響後續的登山熱潮,曾幾何時作者也對登山探險心生嚮往,在他的想像中,探險家無畏眉鬚上凍結的霜、無懼酷寒而發黑的四肢,邁著因高山肺水腫而顢頇的步伐,探索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境,令小時候的他魂牽夢縈。然而,他最終還是了解到這種遺世獨立的浪漫和面對困境的自滿僅是自身情緒的投射。在成年後多次攀登蘇格蘭和阿爾卑斯山系與死亡擦身而過,「死在山上並沒有什麼內在的高貴可言」他說。
那些被死者拋下的人,都因為死者的自私而生命中產生裂痕。他們才是山難真正的受害者:那些被拋下的人深愛死者,而死者卻只把愛輸給了山。對此,麥克法倫深惡痛絕,因此從他領悟這點之後,他不再做危險的攀登。
最後,本書終章回到馬洛里(George Mallory, 1886-1924),這位在登山界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傳奇登山家。馬洛里生前一再的回到聖母峰,試圖攀登她,1922年他聳聳肩告訴紐約的記者不斷嘗試攀登聖母峰的原因 "Because it is there" 他的回答已成為登山界的不朽,更為他的死亡增添傳奇色彩,但他本人或許是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後人試圖解讀馬洛里的想法,作者特別提出英國著名探險家楊赫斯本 (Sir Francis Younghusband) 的看法:
他(馬洛里)必須用人類的精神去對抗...然而在他心裡,一定出現過「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究竟要三度退後,還是死去,對馬洛里而言後者或許容易一些。-楊赫斯本 (Sir Francis Younghusband)
楊赫斯本以同樣身為探險家的角度剖析馬洛里的心理狀態,功敗垂成的回國是無法讓人忍受的,無論是成功登頂或死於山上,對探險家都是更具藝術性的結局,楊赫斯本可能當下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就如同許多英雄電影的結局,總明示暗示英雄的死亡,使其故事更加悲壯,長存在人心中揮散不去。所以作者認為登山不僅僅是登山,透過歷史脈絡的研究,旁觀者會比當事人更能看清楚登山活動背後繼承的文化傳統,因為背負著這樣的包袱,讓馬洛里更容易受到聖母峰的吸引而喪命。馬洛里這樣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也將會為巍峨高山再增添魔幻的色彩,吸引更多人前仆後繼的投入,這也是為什麼人類會心向高山,至死不渝。
從前文應該不難看出我有多麽喜歡這本書,我爬山的啟蒙前輩從一開始就給我「山永遠都在,平安歸來才是唯一要事」的想法,因此我雖在山上感受過神性,卻不打算為此殉道,每次出發前做足功課,遇到天候狀況不佳必果斷撤離、絕不眷戀登頂,對於面對嚴苛天氣硬要上山、願意以身殉山的人感到非常好奇,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有這種想法? 在本書裡我找到答案。
我也自知此生不會挑戰十四極峰,所以非常喜歡透過登山作家的眼和文字,感知這些不能碰觸的世界,就如同狄更斯所說「神遊」即可。《心向群山》可以說是我近年所讀登山文學中的佼佼者,對於人類登山史和自然書寫有興趣者,我是極力推薦本書。
本書使用優美的詞藻乘載令人眼花撩亂的人類登山史,雖說不上有什麼人生勵志的金句,但是卻有不少觸動登山人靈魂的敘述,尤其經歷過生死交關瞬間的登山者,更能體會,佳句太多,我只節錄幾句我喜歡的句子:
我們不但在高山的每道皺褶、岩層的每片剖面中看到地球久遠到令人暈眩的歴史,在高海拔的廣袤視野中得到神的眼界,體驗到自我感由於眼界擴展而變得更加強大,也同時遭受到攻擊:在山頂上,時間與空間的無邊無際使你顯得無足輕重。
山不存心殺人,也不存心討好人,山所具有的任何感情屬性都是人的想像力賦予的。
對現在的我來說,高山的吸引力更多源自美麗而非艱辛、源自享受而非恐懼、源自驚嘆而非痛苦、以及,源自活著而非死去。
以上這句我很有共鳴,我一開始就是抱持著這種心態在登山,謝謝前輩給予的觀念。另外我很想知道這句英文原文用字遣詞是否也如此有藝術性。
書籍原名:Mountains of the Mind: A History of a Fascination
作者:Robert MacFarlane
出版社:大家出版
出版日期:201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