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過程中,我們難免遇見心碎的事,被霸凌、失戀、家庭離異、親友離世.......,在我們還沒有學會如何照顧自己的時候,我們常和自己說「很多人都經歷過這些,沒什了不起」,或是「時間能沖淡一切」。的確,大多數的事情在多年以後,已經不太會引動什麼情緒,然而,這算是痊癒嗎?
在《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作者透過心理創傷的個案研究,發現有創傷經驗的人的大腦運作和一般人有顯著的差異,大腦在創傷事件發生時,會開啟保護機制,干預受創者對於創傷事件的記憶及情緒感受,好減輕巨大壓力對身心的影響。然而這個保護機制也導致個案在日常生活、關係經營上,都被過去的創傷所籠罩,而且是以意想不到的形式。
在第二部〈受創者的大腦〉裡談到大腦在創傷事件發生後,擅於全局判斷與認知整合的「理性腦」(前額葉皮質)腦區活動大幅降低,而負責警覺危險、做出壓力反應的「情緒腦」(主要指杏仁核)會快速運轉,由於理性腦無法充分運作,導致腦袋來不及對整件事做出整合與有意識的敘事,僅能以片段且破碎的影像、聲音、氣味保存,造成記憶不連貫、對已發生的事缺乏真實感。
也就是說,經歷創傷的人可能因為記憶的片段化或不連貫,要回想起事件的細節並不容易,甚至幾乎想不起來,我們的腦袋很可能因此判定「因為這件事沒有很嚴重,所以我才想不起來」,結果低估了創傷事件對自己的影響。
另外,在第五部〈身體與腦的連結〉中,提到在創傷事件發生當下,當事人如果沒有得到他人的支援,又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擺脫險境時,大腦會開啟自我保護,切斷感知外在環境的能力,讓當事人對眼前發生的事情麻木,不再去注意肉體上或精神上的打擊,好減輕壓力對身心的影響,也就是所謂的「僵呆」狀態,是解離的常見症狀。
這樣會造成什麼呢?當事人在回憶事件的時候,有可能因為感受不到明顯的緊張、害怕、憤怒,而以為自己並沒有很在意,或傷害已經隨時間癒合了,這種錯誤的判斷使得創傷更難被認知與處理,當事人也無法展開癒合過程。
大腦的僵呆經常在社會上的性侵案件被討論,在法律上,性侵是否構成犯罪,往往要判斷該行為究竟是「違反他人意願」,還是「雙方皆允許發生」,因此受害者經常面臨「事發當下有沒有盡全力抵抗」的質疑。然而受害者當下如果發現自己無法獲救,也沒有辦法靠自身力量擺脫險境,就很可能進入僵呆狀態,而無法表現出激烈的抵抗行為和情緒反應。
對於自己麻木的表現,很可能讓被害者陷入自我懷疑,以為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不願意」,於是不敢向外求助,只能默默地讓這件事「過去」,選擇忽略內心破碎的部分。
大腦的失序使得當事人迷失在破碎的記憶、難以指認的感受中,我們無法將這些經歷整合成我們的經驗,於是選擇忽視,事實上創傷一直都留在我們的身體記憶裡,影響著我們後續的人生。
在我身上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
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爸爸每天都會騎摩托車載我上學,有一天在路上他和一輛卡車司機起了衝突,卡車好幾次從後方衝向我們,逼得爸爸在路邊停車,兩人下車後講不到三句話就動手打起來。當時自己不斷大喊「不要再打了!」幸好旁邊的店家老闆幫忙拉開兩人,才阻止這場衝突。爸爸傷得嚴重,流了很多血,需要盡快送醫,我則是被計程車載到學校,當天我沒有跟任何人提這件事,就只是靜靜地開始上課。
之後的事我只記得自己有到警察局去做筆錄,結果好像是雙方和解,父母對這件事情並沒有對我多談,整件事就這樣落幕了。後來,雖然我一直清楚記得有過這回事,卻不記得當下自己的情緒是什麼,是否有很擔心爸爸的安危;偶爾跟朋友講到這件事時,我也表現得平靜無波。
如此可怕的經歷,卻能以這麼冷靜、抽離的態度敘述,我曾懷疑自己是否太過冷血。但同時,我也安慰自己,事過境遷,如今能平靜地談起,或許也意味著這件事對我和我們家的影響並不深重吧。這樣的念頭,成了我內心自然而然用來合理化一切的方式。
在看這本書之前,若問我這個事件對我的影響是什麼,我應該只會回答「當時有被嚇到」、「看到卡車會想起這件事」、「我人生第一次進警局做筆錄」之類的;看了這本書後,我重新梳理整件事對我的影響,才明白自己心中的負擔遠遠超出我所以為的。
比如,我心中有個部份一直在質疑自己:當時的我好像沒有盡全力阻止打架,是不是因為我做的太少了爸爸才傷得這麼重?如果爸爸不用送我去上學,是不是就不會受傷了?照些愧疚感,導致後來我和爸爸的關係並不是很健康,當他在家庭、職場、人際等方面受到挫折、出現極端情緒化的表現時,我會覺得自己有責任減輕父親的痛苦。成為他的「拯救者」。
愧疚感還只是表面,多年後回顧,我發現更大的陰影是:爸爸打輸了,而且這個輸,使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動搖,也衝擊了我的自我價值。當然,這種鬥毆事件沒有誰是贏家,只是這兩個人被拉開的時候,我看見爸爸滿臉是血的樣子,相比之下那個年輕人好像只受了輕傷,強烈的對比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這種感覺跟發現父母老了,開始不像以前那樣靈活的無助感,有一點相似,卻更加強烈。我本來相信父親是強大的、可以依靠的大樹,在意識到大樹也可能會倒塌的那刻,深深地衝擊了我的安全感。
當時只有10歲的我,還處在一個會模仿、內化父母特質的階段,爸爸的脆弱與無助似乎被我無意識地吸收進來,轉化成對自我價值的否定。也許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處於一個作戰模式,似乎唯有成為一個更強大的人,才能彌補當時的缺失,才能重新填補那份安全感。
這些傷藏得很深,卻深深影響了我的個性和行為。也許未來它們還會繼續影響我,但我願有一天能真正接納它們成為我的一部分,讓自己從過去的痛苦中鬆綁。期待後續能在本書中讀到幫助自己療癒創傷的方法,屆時再和大家分享。
如果看到這篇文章的你和我一樣,經常感受到情緒的負擔,卻不知道這種痛苦從何而來,可以嘗試回溯自己的過往,是否有某些事件造成了創傷但不自知,或低估了創傷的深度;若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面對,也不需要勉強自己,療癒的路很長,通常我們得先與該事件拉開一段距離,並且累積一些相關知識後,才有可能靜心觀察這件事帶來的影響。(就像我31歲這年,才真正發現10歲的經歷帶給我的深層恐懼)
未來我將分享自己一路上覺察創傷的歷程,嘗試歸納一些方法,希望能幫助到有需要的人。不過要特別強調的是,覺察創傷僅是療癒自己的第一步,如同作者所強調的,認知到自己有傷,並不會讓傷癒合,而是需要透過一連串的行動找回感受生命、連結身體與社會的能力,這個在後續文章也會進行分享。
作者:貝塞爾‧范德寇 ; 原文作者:Bessel van der Kolk ; 譯者: 劉思潔 ; 出版社:大家出版
在這本書當中,作者用大量的科學實證結合臨床個案故事,將創傷的複雜面向展示給世人,並致力於找出真正能跟根治創傷的醫學。書中以大量的譬喻和生活化的案例解釋腦部運作的方式,讓外行人也能很快讀懂;同時對於個案的觀察和描述非常細膩,我多次在他所描述的個案中,發現自己和身邊親友的影子,彷彿進入自我謎團的探索之旅,是一本邏輯嚴謹、知識量高、又令人感同身受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