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慈二者,不惜離分」。忍辱與慈悲,向來是一體兩面,無法切割。
「慈」可以是非常出世的,也可以是尋常入世的。先說入世。
孔門高弟閔子騫的母親過世後,父親續娶,又添了兩名兒子。那年冬天大寒,子騫駕車送父親出門,兩手握不住繮繩,車子失控。閔父滾下車來,這才發現子騫的手完全凍僵,身上的冬衣單薄得可憐。閔父一進家門,把續弦親生的兩個小孩叫過來,兩手溫熱,衣服又厚又暖。閔父當下就決定把後妻休了。
長期受虐的閔子騫卻上前為後母說話:「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母親在家,就我一個人受凍;可母親走了,受苦的就是三個孩子了。
閔子騫至孝,對同父異母的弟弟,甚至後母都有一顆不忍之心。閔父聽完,半天不吭聲。休妻的事當然就化為無形,後母的厚此薄彼從此也化為無形。
孔門四科十哲,閔子騫名列德行科。孔子對這名高弟有一句評價:「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尋常人間誇耀子弟的優點,通常言過其實,可閔子騫這個大孝子,旁人聽他的父母兄弟誇獎,可都覺得半句不假呢!
把慈轉到出世的層面。
脫卸前生惡因,許我一個清淨的未來,此後無罣復無礙,等於是為未來的修道鋪平道路。如此說解足以為受苦提供形而上的意義,在逐步洗清的過程中更能心平氣和地說服自己:那畢竟只是滌除舊染的過程。
可若以此視角解讀一切受苦眾生,認定受苦必然是在清償惡業時,潛藏於人心內在的悲憫會不會因而消減?因為他是在清償前生的業力,所以這些罪——活該他受?
站在仙佛的制高點上,即便眾生是自作自受,仍有悲憫,仍有不忍,那是仙佛的大慈悲。
慈悲常常住在不忍的隔壁。《菩薩本生鬘論》有極好的範例。
帝釋天王為測試以仁惠知名的尸毘國王是否實至名歸,命手下毘首天子化作鴿子,自己則變身作老鷹,緊追在後。驚恐萬狀的鴿子飛進國王腋下躲藏,老鷹隨後飛來,在國王面前站定,要求國王歸還它的「食物」。
國王答道,他本有度化一切眾生的心願,鴿子既然飛來投靠,他斷無背叛飛鴿的道理。老鷹卻說:如果一切眾生都是大王眷顧的對象,那麼大王斷然不會棄捨我這個飢餓已極的生命。全活了鴿子,不就意味著必須犧牲我這隻老鷹?
這話說得不錯。國王徵詢老鷹,可否以其他的肉代替鴿肉?老鷹點頭同意。可如果以其他生命換取鴿命,傷生依舊,眼下唯一能夠動用的,大概就是自己身上的肉。國王立即請手下取來利刃,從大腿割下一片肉。
鷹王拒絕了那塊肉。除非與鴿肉等重,否則這個交易他絕不接受。
既然如此,國王責令手下取來天平,將鴿子與股肉各置一端。可詭異的是,看似輕盈的鴿子居然是低垂的那一端。國王的刀於是又回到自身,一刀一刀剮了往盤中放。兩臂的肉割盡,卻始終換不來另一端蹺起。國王正準備把整個身子站上盤中,血流力盡的肉身只賺得失足落地,昏厥良久。
犧牲到極致之際,正是覺悟的契機。
國王甦醒之後,反躬自省:累劫以來為身所累,因此招來萬般苦難,未嘗利益有情,如今正是絕佳時機。
悟心一生,喜心亦生。經論說大地為之震動,天宮動搖,天花紛紛。
不斷刁難的鷹王回復天王原形,先是讚歎國王的苦行不可思議,隨後便問國王苦痛的覺受如何?是否後悔?
國王答道,為求善道絕不後悔。
天王請求見證。國王便說:如果成佛渡眾的心願不虛,割截的肢體理當回復。
國王的誓願頃刻成真。他的身體完好如初。
這是一個帶血帶刀的神蹟故事。現代佛子未必需要血淋淋的刀光劍影,但從中可以覷見佛陀的慈悲與不忍。
「不忍」實即佛教心法的「無害行」。雖說是行,並不局限於外顯的行為。達賴喇嘛說無害行最為關鍵的是「動機」的修煉。只有心存悲憫因而不忍加害眾生,才是真正的無害行。
因為不忍加害眾生,增長慈心,最後成就的事業,必然利益他者,自然積功累德。若是小乘,得以成就自身的解脫;若是大乘,由於利他事業的圓成,進而成就其必要條件「遍智」──遍知一切法的智慧。此即《廿字真經》下接的「即覺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