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一個留日時期的朋友(竹崎人)S來訪,這次見面比較特別,他的二兒子陪伴而來。落坐之後,S說,二兒子國內大學英語系畢業以後,向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很想到美國遊學一年,以磨鍊自己英語能力,認識不同國籍的新朋友……。我替S感到高興,稱讚他是人生的勝利組,二兒子很爭氣,有他老爸(我們六○年代出生)那代人外出拚戰的鬥士精神。 S說,在此行的路上,我致力成為日語文學譯者和作家的故事,已詳細向二兒子說過,關於翻譯與寫作的關連性,就交由我來解答了。
「作家寫文章最重要的是靈感嗎?」
「靈感當然很重要。但是它可遇不可求,不是你盼著它到來,它就一定會降臨。」
「為什麼?」
「我的看法是,靈感就像一道閃電,每次大雨滂沱,未必就雷霆大作,而且,你總不能站在曠野的大樹下,自殺式等待閃電的劈擊吧。換句話說,比起作家依靠靈感寫作,不如有真才實學來得重要。」
「這麼說,作家沒有真才實學就寫不出來?」
「在我的經驗看來,持續廣泛的閱讀同樣能得到靈感的滋潤,轉化為寫作的動力。而一個能夠持之以恆貫徹它的作家,總會比不閱讀只依靠靈感的作家有真才實學吧?」
「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法?」
「當然有。我認為『真誠』寫作,就是作家的致勝之道。」
「什麼是真誠的寫作之道?」
「例如,你遊學美國的所有費用,全是你老爸全力資助的。尤其,北加州的租金和生活費,向來昂貴的很。如果,你把那一年生活在北加州的觀察與感悟,真實地記錄下來,那些文字一定很有力量的,會比搬弄華麗的詞藻得到更多的共鳴。」
為了強化我的真誠寫作有用論,我不得不援引太宰治的〈東京八景:贈予苦難的人〉,因為太宰治在這篇小說中向讀者坦誠了他的懺悔與軟弱的靈魂:
アパートの近くの下宿に移った。最下等の下宿屋であった。私は、それが自分に、ふさわしいと思った。これが、この世の見おさめと、門辺に立てば月かげや、枯野は走り、松は佇む。私は、下宿の四畳半で、ひとりで酒を飲み、酔っては下宿を出て、下宿の門柱に寄りかかり、そんな出鱈目な歌を、小声で呟いている事が多かった。二、三の共に離れがたい親友の他には、誰も私を相手にしなかった。私が世の中から、どんなに見られているのか、少しずつ私にも、わかって来た。私は無智驕慢の無頼漢、または白痴、または下等狡猾の好色漢、にせ天才の詐欺師、ぜいたく三昧の暮しをして、金につまると狂言自殺をして田舎の親たちを、おどかす。貞淑の妻を、犬か猫のように虐待して、とうとう之を追い出した。その他、様々の伝説が嘲笑、嫌悪憤怒を以て世人に語られ、私は全く葬り去られ、廃人の待遇を受けていたのである。
(漢語翻譯):我搬到公寓附近的租屋處。那是最低等的租房。我覺得那裡最適合我了。這就是這世上最後的模樣。我站在大門旁,月影朦朧,枯野連成一片,松樹屹立。我經常一個人在四畳半的房間裡喝酒,喝醉了就走出房間,倚靠在門柱上,胡亂哼唱閒歌低聲發牢騷。除了幾個難以分開的好友之外,沒有人把我當回事。漸漸地,我開始意識到這世界如何看待我。我是一個無智傲慢的無賴漢,就是一個白癡,一個卑劣狡猾的好色之徒,偽裝成(文學)天才的大騙子,過著奢華糜爛的生活。當我缺錢的時候,就揚言用自殺,嚇唬鄉下的親友們。我像對待貓狗一樣,欺凌賢淑的妻子,最後把她趕出家門。各種流言蜚語紛至沓來,世人用嘲笑、厭惡和憤怒的口吻批評我,我完全葬送其間、被當作殘廢看待。
進一步說,太宰治的生活經驗向來就不豐富,尤其,在他步入三十歲的時候,宣示要成為以寫作維生的職業作家,要有穩定的文字產出,一定是頗具壓力的。遇到這龐大的壓力,又無法及時寫出理想的稿子來,似乎只有兩個途徑:要麼採取逃避或酗酒(逃避雖然可恥但有用),要麼坦誠自己的劣跡敗行。所以,當作家寫不出稿子時,以真誠的懺悔心,回顧自己的生活,那樣的文章同樣可以撥動讀者感性的心弦。(2025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