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DEI、秩序和自由

我最近參加了一場基督教的喪禮，這種經驗不多，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整個過程漫長，我不知道該怎麼度過這樣的場合，想拍照時更是迷惘，因為根本不清楚能不能拍 (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滑手機 ) 。
靈堂的遺照是先人十年前精神飽滿的樣子，我很想拍下來留念，但查詢拍照規定時發現各說各話。 直到牧師開始主持安息禮，這種不知所措才稍微緩解。即使沒有信仰，大家只需跟著指定的經文念就行。

基督教對死亡的看法是，死後靈魂會回到神那裡享福，最後會復活。
這儀式提供了一種社會功能，讓人感到安心和慰藉。它解釋死亡的本質是神賜予信徒的福氣，並試圖回答生者對死亡的疑問。
如果死亡不是終結，可以安慰家屬說不用太傷心，因為逝者只是回到神身邊。 儀式結束後，人們也慢慢接受逝者已去的事實。

宗教也提供了一種規則和秩序——人世有無數種對待死者的方式，甚至不加處理也是一種方式。 特別在科學還不普及的年代，宗教是人們理解世界的窗口，這點尤其重要。

即使對不信教的現代人來說，宗教喪禮仍有意義，畢竟喪禮形式再多，多數人也不會花心思去研究死亡。 假如沒有教會和殯儀業的選項，家屬就得自己從頭開始籌備一場喪禮，這樣只會造成混亂。

我的不知所措也是一樣，因為不清楚在這種場合應該遵循哪些具體的規則和秩序，而我的安心感則來自於知道只需配合經文的內容，這樣就能在這裡做得恰如其分。

神奇的是透過經文，我突然明白為何21世紀的教會及基督徒熱衷於站在保守派立場反對自由主義。這不僅與他們所處的保守社會風氣和教義有關，更因為同志平權和性開放等自由風潮，威脅到他們珍視的秩序感。
我並不認為保守的教條必然導致保守的價值觀，對教條的解讀因人而異。同樣地，即使沒有信仰的人，也可能擁有類似基督教的文化與政治保守價值觀，每個宗教中也都存在不拘泥於教條的信徒。

在此，我先定義一下，大多數人所理解的「自由」以及本文提到的「自由主義」，大致上可歸納為「只要不傷害到任何人，就可以做任何事」，即消極自由（negative liberty）。

許多社會自由派對同志平權和LGBTQ的反應，往往也是基於這種消極自由的理念。
翻成白話就是「別人搞gay關你什麼事，只要不妨礙到你就好」。
這種哲學可以無限延伸至各個領域，當一個社會的大多數人都採納這種自由哲學作為生活態度時，理想效果便是「每個人都有權利做自己想做的事」。

反同者也常用相同邏輯作出相反方向的滑坡推論：「如果同性戀、LGBTQ合法，那麼亂倫最終也會合法化。」

我一直以為自己總是追求自由，現在才恍然大悟：人不是每個場合都在追求自由。 在工作中，當有人向我請教不專業的意見時，我第一反應往往是訴諸消極自由；「別在意別人的目光，隨心所欲就好了。」
這種沒有誠意的回應，有時候很好用，尤其是對方心中已有某種方向時，我只需用心聆聽，再輕輕推一把他們就會覺得我為他們成就了甚麼偉業，我甚至遇過一位gay聽完我的話後開開心心出櫃去。
但同樣的答案無法解決我在喪禮上的迷惘；在那場合，我不能隨心所欲。當缺乏方向時，自由自主根本不是解決之道。
有些人追求的並不是自由，而是一種解決方案、他們渴望遵循既有的秩序，想要追求一個統一的、終極的、超驗的意義，而宗教長久以來就滿足了這種人類心靈需求。
換句話說，人們內心深處或多或少渴望有一個確定的本質和目標，讓他們仿似能朝著某方向努力，為自己的存在和行動賦予一種意義。

最好的宗教例子我想起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所指，新教徒將工作視為一種宗教使命，努力工作不僅是個人責任，也是對上帝的榮耀。
然而，現實世界並非沒有終極意義，也不是每件事都有明確規範，佛教說本來無一物可能就是這意思。
而當我們用自由主義的邏輯，告訴他人「你可以有其他選擇」、「你可以做別的事」、「你可以建立自己的一套價值觀」時...當人們可以自由決定是否上教堂、是否遵守某些戒律時，宗教的權威便會受到挑戰。
而當大部份人都有自由選擇自己的一套做事的時候，那種本來等級層次分明帶來的秩序感就會崩壞，要是人們都有自己一套，自然很難預測到別人在做甚麼。
或許，這就能解釋為什麼除了保守派，連一些看戲局外人也附和反對DEI、BLM、LGBTQ+、性別認同等這些所謂的進步價值觀。 很多人並非真的反對這些事情或價值觀本身，他們根本狀況外，也不是反對執行的細節。
還有些人彷彿害怕被貼上歧視標籤說甚麼：「我並不反對平權，但反對執行的問題……」

oh cmon，很多這些冷氣分析師根本不在美國，人家怎麼執行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舉例來說，那些批評DEI的人，有誰真的填過美國公司招聘時要填的DEI表格？
又有誰真的想申請美國一流大學，然後擔心因為平權政策被其他族裔的學生擠下來？
捫心自問，DEI真的有影響到你嗎？ 都沒有吧。
（沒事，我也不在美國，沒填過，也沒申請過，我也是冷氣分析師）

所以他們其實只是在樹立假想敵，DEI、政治正確、woke等等，都只是他們隨意攻擊的空洞稻草人。 就是沒有具體實在的意思，才可以隨意解讀隨意幻想這些為自己厭惡的東西，難怪山火和墜機都是DEI的錯。
跟納粹覺得甚麼都是猶太人的錯、跟蘇共覺得甚麼都是資本家的錯有異曲同工之妙，本質就是一種簡單敵我二分法。
還有搞笑到有華人把「左膠」連結到「中共」，可知道中俄最厭惡最用力打壓的就是 LGBTQ+，這些人有常識的嗎？
所以這些人真正反對的，是這些價值觀在他們眼中所代表的混亂和無秩序，或者該說，是他們不打算去理解的秩序。
川普老說他用常識治國，許多人附和，但其實只說對了一半。(我今次先忍著不吐槽川普有多沒常識)
他利用的，是民眾對於確定感和秩序感的追求，以及對於這種感覺被擾亂的反感。
所謂的確定感，就是你能確信自己從小到大所相信的概念，絕對不會有錯。
在保守派眼中，自由派之前所追求的，是令人眼花撩亂、意義不明、難以捉摸的身份認同，以及看似無所依據、流動、主觀、抽象，且可供自由選擇的性別認同。
先免責聲明 lol

作為社會文化研究的一種分析框架，我個人完全認同這些後現代鬼東西。人類的身份認同本就複雜，有時並非理論家刻意故弄玄虛，而是這些複雜得難以用精確的語言捕捉。 身份認同與性別認同理論自有其價值。
我曾親眼見證，當那些長期被社會排擠的少數群體，發現有一套理論可以解釋並接納他們時，那種喜悅之情，實在難以用筆墨形容。他們彷彿終於找到了理解自身處境的鑰匙。
然而一旦這種後現代自由主義擴散開來，成為一種進步派的潮流，並且被當作社會運動的基礎，這實在太糟糕了。
因社會運動務求團結大多數人，而自由派卻反其道而行，選擇以高深莫測、與大眾生活經驗脫節的理論作為基石。我甚至懷疑，有多少自由派人士真正理解這些理論。這樣搞還不如抖音的奶頭樂。

(對，就像我這種又長又臭的博客根本沒幾個人想看 tldr )

學究理論姑且不論，最糟糕可能是打開了保守派最忌諱，名為「選擇」的潘朵拉盒子，擾亂了他們心中對於秩序的想像。 「選擇？性別的事情怎麼可能擇選！？」
而保守派呢，是一群患有秩序選擇困難症的人。別以為那些整天高喊言論自由的美國佬真的很熱愛自由。 你讓他們自由選擇這個那個，只會讓他們感到精神錯亂生氣氣。
他們只想按照既定的常識和秩序來理解這個世界，而自由派口中的多元，在他們看來，只是一種混亂。
例如你跟他們說性別不只有男女兩種blablabla，抱歉，他們不想聽這些異端邪說。
你有科學證據？那更糟，乾脆不聽這些臭老九左膠科學。
在他們眼中，性別只有「男」和「女」兩種，這是亙古不變的常識，哪需要那些花俏的代名詞？男人就該用He，女人就該用She，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最後想用川普的一道行政命令來反映保守派的心態和迷惘。 以下翻譯自法官Ana C. Reyes與司法部律師Jason C Lynch之間的對話：

法官Reyes：行政命令14183採納了名為「捍衛女性免於性別意識形態、極端主義和恢復生物真相」的另一項行政命令的定義，該命令適用於聯邦政府。而該行政命令指出，「性別應指個人不可變的生物學分類，即男性或女性」。它還指出，「美國的政策是承認兩種性別，男性和女性」。有沒有錯？

律師Lynch：我接受法庭的說法。
法官Reyes：你明白，就生物學而言，說只有兩種性別是不正確的，對吧？
律師Lynch：這在生物學上不正確？
法官Reyes：是的，就生物學而言，這是不正確的。你明白，對吧？
律師Lynch：我不明白。
法官Reyes：你明白，並不是每個人都有XX或XY染色體，對吧？
律師Lynch：老實說，我不明白。
法官Reyes：這其實是個非常重要的觀點，因為這項行政命令是基於一個不符合生物學的斷言。有將近30種不同的間性例子。
因此，一個人如果沒有XX或XY染色體，他就不只是男性或女性，而是間性。並且有超過30種潛在的間性例子。我們有基因差異。我們有XXX染色體的人。
我們有雄激素不敏感症，基因型為XY，但可能具有女性的外生殖器特徵，而內部則有睪丸。還有一種五α還原酶缺乏症，會導致睪固酮代謝發生變化，基因型為XY，但可能具有女性的外生殖器或兩性特徵。

我樂意讓你多了解更多，但我要告訴你，現在有的人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因此，這項行政命令的前提是錯誤的。

哇！可以再複雜一點？我的生物學101差點被當，我甚至得請教AI確認法官的生物學知識是否正確。
對於社會運動而言，違反科學事實不太重要，最關鍵的是不要違背常識。

誰會想讓自己顯得無知呢？誰又想像那位律師般被人教育？所以把自己搞不懂的科學視為「意識形態」，不願破壞心中那套理所當然的秩序，也不希望面對另一套複雜難以處理的敘事。

保守派所需的並非清晰明瞭，而是簡單易懂。雖然我一直用保守派與自由派這些字眼，但這並非純粹政見，而是人類本來就不擅長處理灰色地帶與細微差別（nuance），習慣簡單分類，只是保守派特別明顯。
對他們而言，理想中的秩序應該如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般層次分明；他們渴望的是一套明確的綱紀倫常，歐美保守派和儒家文化對秩序感的迷戀其實是共通的。
所以總有一群反共華人和MAGA沆瀣一氣對抗那些「反常識」的自由派怪物，並把這份渴望便投射到了川普身上。
然而，屠龍者終將成為惡龍；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