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AI開始思考，人還剩下什麼？
近半年，我深刻感受到學生的某些「表現」明顯與過去不同。
其背後原因，是AI 興起。AI給哲學這門古老的藝術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衝擊。當我面對學生們提交的作業時，一種複雜的情緒油然而生。
最初，我並沒有刻意將 AI 引入教學。在我看來，寫作是人的活動，是心靈的表達，是思想的凝練。而 AI，終究是機器，是算法，是缺乏溫度的工具。
然而，學生們的作業，卻讓我不得不正視 AI 的存在。有些作業，語言流暢，邏輯清晰，論證嚴密，甚至引經據典，頗具學術範式。但細讀之下，卻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是少了人的氣息？少了真情實感？少了靈魂的重量？
究其原因，這些文字，更像是標準答案，而非獨立思考；更像是信息拼貼，而非情感抒發；更像是機器複製，而非生命創造。
更直觀的感受是，這些文章能讓我明顯讀出「這些內容不是寫給我的」。比如學生寫作業給老師，他會設想老師是他的讀者。但AI的內容是寫給使用它的使用者，而不是我。
我十分看好AI的發展，在ChatGPT出現之前，我就相信像是心理師之類的行業，某天會被AI取代。
至少，這一天尚未到來。那麼，目前的AI，還有哪些尚無法替代人的困難呢？
我以為，AI目前的困難在於至少在目前，AI還不具備人此一特殊存有（being）的幾個核心要素。
首先，是具身性（Embodiment）。
如同哲學家海德格所說，人是「在世存有」，每個人都不是孤立的，我們通過世界認識自己，活出自己。你可以想像一下，若沒有世界，我們的感官就失去了意義。你的眼睛看不到任何東西，那你還知道那是眼睛嗎？你甚至可能都意識不到眼睛的存在。
這也是男性和女性始終無法完全理解彼此的原因，他們的身體構造不同，男性沒有子宮，無論他怎麼努力，他都無法理解懷胎十月的感受是什麼。
人，有身體，有感官，有體驗。我們通過身體，與世界建立連接；通過感官，感知世界的多彩；通過體驗，形成對世界的理解。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都與我們的身體息息相關。
一個學生，在提交報告前的緊張、焦慮，可能會導致軀體反應。佛陀在菩提樹下的頓悟，也離不開身體的修行和環境的變化。
而 AI沒有身體，沒有感官，沒有體驗。它所擁有的，只是數據、算法和模型。它無法真正理解疼痛的滋味，無法真正感受喜悅的溫度，無法真正體驗生命的沈重。
其次，是不完美性。
人，生而不完美。我們會犯錯，會迷茫，會軟弱，會失敗。但正是這些不完美，構成了我們獨特的生命體驗，塑造了我們獨一無二的人格。
AI也不完美，它追求的是「準確」，它通過一種「自以為是」、「自圓其說」的方式表現出一種近似完美的狀態。
準確往往意味著單調、刻板、無趣。而屬於人的不完美，才意味著多樣、變化、生機。
正如希臘神話中的宙斯，他雖貴為眾神之王，擁有無上的權力和永恆的生命，卻無法理解凡人阿爾克墨涅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懼。宙斯可以賜予愛人無盡的財富，卻無法給她永恆的青春。他可以變化成任何模樣，卻始終無法體驗凡人的脆弱與有限。
這不完美，這有限，這缺陷，恰恰是人的本質所在。
再者，是共情。
電影《心靈捕手》。主角威爾是個天才，他讀書的速度是一般人的好幾倍，但他內心因為在一個充滿暴力的家庭中長大，因而有心理創傷。心理學教授西恩為他進行治療，漸漸的獲取了威爾的信任，讓他敞開心扉。
有一次，他們兩個人坐在公園長椅上，西恩對威爾說了一段话：
如果我問你關於藝術，你也許會搬出每一本藝術書裡曾提到的老生常談。
像是米開朗基羅，你對他瞭若指掌：他的人生作品、政治抱負、他和教宗的關係、性傾向，所有的一切，對吧？
但我敢打賭，你說不出西斯汀教堂聞起來是什麼味道。你從未真正站在那裡，抬頭仰望那美麗的天花板，你从未親眼看見它。
如果我問你關於女人，你可能會列出一份你個人喜好的清單。你甚至可能有過幾次性經驗。但你無法告訴我，在一個女人身旁醒來，並且感到真正的快樂，是什麼樣的感覺。
你是個強悍的孩子。如果我問你關於戰爭，你大概會搬出莎士比亞，對吧：「讓我們並肩作戰，親愛的朋友！」
但你從未真正接近過戰爭。你從未把你最好的朋友抱在懷裡，看著他嚥下最後一口氣，並向你尋求幫助。
我問你關於愛，你可能會引用一首十四行詩。但你從未看著一個女人，並感到徹底地脆弱。你從未認識到某個人可以用她的眼神打動你，感覺像是上帝特地為你派來一位天使，她甚至可以將你從地獄中拯救出來。
而你也不會知道成為她的天使是什麼感覺……擁有對她的愛，永遠守護著她，經歷一切，包括癌症。
你也不會知道在醫院的病房裡坐著睡兩個月，緊握著她的手，是什麼感覺。醫生能從你的眼神中看出，「探視時間」的規定對你並不適用。
你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失去，因為那只會發生在「你愛某樣事物勝過愛自己的時候」。我懷疑你從未敢這樣愛過任何人。
我看著你，我沒有看到一個聰明、自信的男人。我看到的是一個自大、嚇破膽的孩子。
你是個天才，威爾。沒有人能否認這一點。沒有人可能完全理解你的深度。
但你因為看過我的一幅畫，就自以為了解我的一切。你把我的人生給徹底撕裂了。
你是個孤兒，對吧？你認為我能因為讀過《孤雛淚》，就知道你的人生有多艱苦、你的感受、你是誰，概括你的一切嗎？
不！我一點也不在乎這些。因為你知道嗎？我無法從你身上學到任何我在書本上讀不到的東西。
除非，你想要談談你自己，談談「你是誰」。那我就很感興趣，我願意參與。但你不想這麼做，對吧？你害怕被自己可能會說的話嚇到。
人，是社會性動物。我們渴望理解，渴望被理解；我們渴望愛，渴望被愛。
共情，是建立人際關係的基礎，是愛的基石。心理師能夠共情來訪者，是因為他們也曾經歷過痛苦、迷茫、掙扎。
母親能夠共情自己的孩子，是因為她們都曾經歷過孕育、分娩、養育的艱辛。
AI就像《心靈捕手》中的威爾，它沒有經歷，沒有情感，沒有同理心。它只能通過算法和數據，來模擬人類的共情，但這模擬，終究只是模擬。它永遠無法真正理解失去的痛苦，無法真正感受愛的溫暖。
最後，是責任。
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假如我是一位父親，如果我教養孩子的方式不對，比如用不當體罰造成孩子的心理創傷，我可能需要用一生去補償。
教師，要為自己的教學負責。如果我今天不敢冒著被學生討厭的風險，故忽視他的惡習，學生後來犯了更大的錯，他可以指著我罵：「老師沒教我！」。AI則會順著你，因為它不在乎你成為什麼樣的人。
醫生，要為自己的診斷負責；作家，要為自己的作品負責。每個人都有他的位置，也有某個需要負責的角色。
而 AI，它不需要負責，也無法負責。所有AI無論強弱，它們在我眼中唯一的共通點就是在首頁之處告訴你，「我無法負責」。
它生成的文本，無論多麼精彩，無論多麼深刻，都與它無關。它不會因為贊美而驕傲，也不會因為批評而羞愧。它，只是一個工具。
正是基於這些人的特性，AI暫時無法完全取代人。但這並不意味著，在那之前，我們可以不用重視AI。我以為，我們應該更關注 AI，思考它的優點，也要思考它的潛在風險。
無論有沒有AI，我們仍需要堅守人的主體性，活出人的尊嚴。
無論AI多麼便利，我們不能讓渡自我，不能讓工具成為我們的主人。我們要學會善用工具，而不是被工具所奴役。
在這個意義上，我的哲學課——毋寧說，絕大多數的教育——不僅僅是傳授知識，更是引導學生們，去發現自己，表達自己，成為自己；培養一個個有思想、有情感、有靈魂的人。
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工具理性盛行的時代。一切都被量化，一切都被物化，一切都被工具化。
我們似乎正在喪失對意義的追問，對價值的堅守，對人性的敬畏。而哲學，或許可以成為一種抵抗，一種拯救，一種超越。
通過哲學思辨，我們可以記錄下這個時代的荒誕與虛無，可以批判這個時代的弊病與不公，可以呼喚這個時代的良知與希望。
唯有當我們不將思考與感受的發言權讓渡給他者，我們才能始終在對與錯、是與非、苦與樂等千迴百轉的人生旅途中，一次次重塑自己的價值觀，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園，找回自己失落的靈魂。
最後，我知道有些人對AI戒慎恐懼。我想，我們需要警惕的不是 AI 本身，而是人的自我異化，是人的精神沈淪，是人的主體性的喪失。
未來的路，該如何走？我沒有確定的答案。但我相信，只要我們不忘初心，只要我們堅守本真，只要我們保持思考，我們就一定能夠找到，屬於我們自己的道路。
在這條道路上，AI 可以成為我們的夥伴，與我們攜手前行，但它永遠不能成為我們的主宰。因為，活著，終究是人的事。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studiomowen@gmai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