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館長造訪上海,此舉在兩岸引起不小關注。中國輿論視其為另一次「IShowSpeed事件」,“無償”提供了絕佳的大外宣素材。
在直播中,館長不吝讚賞上海的基礎建設、生活水準與城市氛圍,甚至將矛頭指向民進黨,批評其透過「中國恐懼」來操作輿論。他宣稱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戳破謊言」。
這篇文章並不打算批評館長本人,而是想藉由這次風波反問:為何東亞社會似乎普遍存在一種「宏大敘事的癖好」?
這種癖好不只是中國或台灣獨有,而是一整個文化圈的集體傾向。
比如說中國的高鐵試車成功,微博刷屏;韓國的BTS在聯合國演講,韓網與媒體齊聲喝采;台灣總統出訪獲得外交突破,Line群組秒刷各種「被看見了!」的迷因圖。
這些感動,究竟是自然的,還是某種被訓練出來的情緒肌肉反射?
所謂「宏大敘事」,指的是超越個人經驗、強調集體命運與國族光榮的敘述框架。
這種敘事形式強調:「我們曾經貧弱,但現在強大;我們曾經被看不起,但現在站起來了。」而這樣的情緒敘事,並不只存在於新聞報導與電影劇本中,它滲透在我們的教育制度、空間設計、媒體審美與日常社交行為裡。
而與其他文化相比,這樣的現象在東亞顯得格外密集、內化與全面。
歐美雖然也有其國族敘事(如美國的自由神話、矽谷的科技英雄敘事),但在情緒參與與生活滲透的程度上,遠不如東亞來得徹底。
中東雖也不乏建設型國族工程(如沙特的Vision 2030),但更多是頂層輸出與對外表演,其國民的情緒參與感,反而低於表層所見。
然而,正因為東亞社會的敘事滲透程度如此深入,不僅在課本、媒體、城市設計中廣泛存在,也要求個體以情緒積極配合——這讓宏大敘事不再僅僅是一種國家話語,而成為一種「日常生活的秩序邏輯」。
那麼,當這套敘事邏輯逐漸與現實脫節、甚至壓迫個人時,反作用力也隨之而生。
下面我們將從幾個東亞代表性國家出發,具體觀察宏大敘事的樣貌,並探討年輕世代如何在其中摸索自己的位置——有時是順從,有時則是靜默的對抗。
· 中國:
o 宏大敘事的例子:春晚,愛國電影如《長津湖》、大國外交話語(戰狼外交)
o 當代對抗力量:躺平文化、地方美食短視頻、網路反諷語言(如“自願加班是榮譽”)
· 韓國:
o 宏大敘事的例子:K-pop、Samsung、文化輸出即民族榮光
o 當代對抗力量:N拋世代、「拒絕成功」敘事、《寄生上流》等社會暗黑內容風潮
· 日本
o 宏大敘事的例子:東京奧運、災後勤勉神話、集體責任文化
o 當代對抗力量:喪文化、低欲望世代、孤獨式自我經營(如《深夜食堂》)
· 台灣
o 宏大敘事的例子:台積電神話、小確幸、兩岸安全焦慮敘事
o 當代對抗力量:地方創生、微型生活選擇、青年對企業文化的疏離感
· 新加坡
o 宏大敘事的例子:小國奇蹟神話、金沙濱海灣、強制國民教育敘事
o 當代對抗力量:極小社群中的幽默解構、躲避參與式冷感、藝術界的側面批判
這些例子不是用來說「宏大敘事不好」,而是希望指出:
當宏大成為我們情緒的主要觸發源,我們會不會逐漸忘記怎麼為日常、為自身而驕傲?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為「國家榮耀」而感動是什麼時候嗎?可能是某年奧運的升旗畫面、某位政治人物的激昂演說,或者是一部「我們終於站起來了」的電影。
你可能以為這是一種自然流露的愛國情感,但如果我們換一種視角來問:這種感動,是怎麼被製造出來的?
在東亞,宏大敘事並不是靠一兩部愛國片或政治宣傳片堆出來的,它是一套嚴密而多層的敘事機器——從我們會寫字、看電視、走在城市街頭的那一刻起,我們就開始被訓練:如何理解偉大,如何感動,如何落淚。
一、教育:從小學起的情緒鋪陳
課本不是中立的。中國的雷鋒與袁隆平、新加坡的誓詞與李光耀神話、台灣的台積電作文命題——這些不是單純的知識傳授,而是情緒價值的早期訓練。
什麼是值得讚頌的?什麼是不應懷疑的?這些答案早早就寫進了教材裡。
二、媒體:感動被標準化生產
主旋律電影的背景配樂、BTS接受勳章的轉發畫面、斯卡羅與返校的島嶼敘事——不只是敘事,而是情緒場域的設計。
觀眾的感動,不是自發的,而是被規劃好的節點。
三、城市設計:偉大成為生活背景
從大興機場到濱海灣金沙、從江南區到汝矣島,東亞城市空間早已不再單純實用,而是承載集體想像與國家敘事的舞台。
我們不是走進城市,而是被建設說服:你應該為此感到驕傲。
四、語言:只有進步才能上標題
「民族復興」「邁向世界」「文化自信」這些詞佔據了所有版面,任何質疑與反思的語言則被邊緣化、貼標籤、視為「不合時宜」。
語言不是工具,是敘事的核心武器。
五、數位社群:轉發型愛國的演算法動員
從抖音到Twitter、從Facebook到Line群組,演算法推動「正能量」內容、熟人網絡放大集體情緒。這並非國家控制,而是全民共演。
自發式的感動,其實也是訓練的結果。
那些不夠偉大的故事,可能才是真正的答案
在這個被「宏大敘事」圍繞的世界裡,情緒成了最容易被控制的資源。
每一次國家級建設的落成、每一段集體榮耀的高光時刻,彷彿都在召喚你——站起來、讚美它、為它感動。
但愈來愈多人選擇不回應了。
有人不再流淚,而是選擇「躺平」;有人對成功無感,轉而擁抱「小確幸」;有人拒絕偉大的夢,而是花十年修一棟老屋,只為讓它適合自己住。
這些微小、分散、不夠氣派的生活選擇,構成了一張靜默但有力的反敘事網絡。它們不張揚、不煽情,甚至可能被誤認為是失敗主義,但它們也許恰恰是我們通往新價值觀的道路。
一、拒絕參與:從不想努力到不願感動
在中國,「躺平」與「內卷」已不再只是流行語,而是年輕世代的情緒出口。
- 當努力不再有明確回報、當國族偉大敘事無法轉化為個人利益,「選擇不參與」成為唯一能守住自我邊界的選擇。
- 網路上流行的話語如:「我不是不努力,是不配成功」、「能活著就已經贏了」,其實都是對主流敘事邏輯的幽默解構。
這些聲音看似喪,實則透露出一種深層的敏感與警覺:當宏大話語無法包容個體脆弱,退出就是一種誠實。
二、地方創生與微型生活:另一種「參與」的形式
在台灣與日本,則出現了另一種不太喪的「反敘事」路線。
- 地方創生運動:台灣年輕人前往偏鄉、老街、山村,修復老房子、開咖啡館、辦農村小學課程。
- 在地文化微敘事:拍攝自己的奶奶、撰寫廟口歷史、記錄一場地方選舉,這些「非主流」的內容逐漸成為文化主體。
這不是逃避都市競爭或拒絕國族榮光,而是一種重塑參與方式的主張——我願意參與,但我選擇用自己的語言、速度與尺度。
三、日常敘事:從喪文化到「不證明自己也可以活得好」
日本的喪文化與低欲望現象,常被貼上厭世標籤,但如果我們把它視為一種美學選擇,它其實更像是東亞敘事壓力下的「解壓出口」。
- 《深夜食堂》《孤獨的美食家》這類影劇,以極小的情節描寫極大的共感;
- YouTube 上大量介紹極簡、安靜生活的頻道,訂閱數動輒百萬,說明人們正在尋找一種「不必偉大也能被理解」的空間。
在這裡,生存不是用來證明什麼,而是被視為本身就值得被看見。
四、拒絕過度美化的成功:韓國的N拋世代與社會寫實內容
韓國的年輕世代以「N拋世代」自居——意指他們拋棄戀愛、婚姻、生育、購房、就業等人生模板。
- 與此同時,《寄生上流》《D.P.逃兵追緝令》《少年法庭》等影劇不再傳遞希望,而是赤裸呈現現實壓力與體制冷漠。
- 他們拒絕再扮演「為國爭光的青年」,而選擇暴露傷口、記錄壓抑,甚至以幽默與黑色諷刺來保護自己。
這不是悲觀,而是另一種對社會的介入方式:
「如果我不能驕傲地站在舞台上,我就讓你看到我蹲在角落的樣子——因為那才是真實的世界。」
結語:真正的價值,不在宏大,而在能容納多樣
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甚至被視為「不夠格進入主流」的選擇——不追求成功、不配合集體感動、不參與建設敘事——其實正是東亞社會中最珍貴的逆流。
它們提醒我們:生活可以不為國家榮光服務;
它們喚醒我們:感動不是義務,生存也無須時時有意義;
它們提出一種可能:或許,我們可以活出一種不是為他人觀看而設計的人生。
這些微光般的姿態,未必喧囂、未必激進,卻默默撼動著那套只允許「偉大」與「進步」的價值範式。
當我們學會為自己的小故事感到驕傲,宏大敘事便不再是唯一的答案。
真正的強大,不是讓每個人都站上山頭,而是讓每個人都能安心活在自己的地平線上。